我的傲娇老娘

静水微澜

1997年，侄女出世，那一年，老爹和老娘离开家乡，从此在城里一心一意照看他们的宝贝孙姑娘。五年以前，老爹过世，四年以前，侄女高中，自此，老娘独居在与我一道之隔的小区。只要没有额外事务缠身，正常时间下班、回家、做饭，饭后总要踱到老娘屋里，望一眼、咵两句、日常事、身边人、电视剧情、明星嫁娶、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我也算是坐不住的人，其实蛮少有周末宅在家里的机会，但是只要周末在家，就让老娘不要做饭了，就在我家里吃了！可是，有点小清高的老娘总是一口回绝：“好不容易伢回来了，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自自在在吃个饭，你一星期上班累死，我去了你还要就我的口味为我弄两个菜，他们一大一小还要讲哈子客气，蛮麻烦，不如我自己在屋里想吃点么个弄点么个，不去不去！”老太婆话说得有理有据，一屋人的情绪都照顾到了，我也懒得勉强！于是，每个周六的早上，只要不是早早外出，基本都跟老娘约在一起，请老娘吃个牛肉面，然后一起逛菜场买菜。

老娘是个有些虚荣的太婆，又或者说，上了点年纪的太婆多半都有些虚荣心。小区的太婆们一起遛弯的时候、回到久别家乡跟那些从年轻玩到老的婆婆们搭呱的时候，总是喜欢彼此晒一晒，年纪大了，晒生活，晒幸福，说到底，弯弯绕绕晒的最终都是儿女的孝心。我生性不爱戴首饰，尤其是金饰，而老娘恰恰相反，尤其喜欢金首饰。这些年里，老娘生日的时候，慢慢将行头都配齐了。老娘在平时是绝对不会戴出去的，说哪里戴个金项链被扯跑了，哪里框个金手镯被剁手了，哪里吊个金耳环被拉热了耳朵……自已吓自己吓得不轻！只有在每次回家乡的时候，老娘就要我来为她披挂齐全。有时，我一边跟她老人家张罗，一边嗤笑：“戴这些首饰是为么事？也冇看到哪里蛮好看，搞来搞去几麻烦哟！”老娘正色说道：“你不晓得，这是个面子问题，回去几个人并起来一坐，别个冇得的我有，别个有的我比别个好，听倒别个说你屋里滴姑娘对你几好哦，心里是不是蛮熨贴？”

老娘有次跟我搭呱，说：“我最见不得小区的哪个婆婆吹牛，吹自己条件么样好，儿女么样赚钱，后辈么样孝顺，吹么事咧吹，总是叫别的婆婆戳穿了，再听她们吹啊吹的我就来气！”我说：“婆婆们在一起搭呱还能有么别的花样？你烦别个吹牛，你老人家顺口将儿女夸成一朵花的时候，别个还烦你些晓得不！”老娘还嘴硬：“我冇吹牛噻，我自己的儿女是还蛮优秀唛！”我嗤：“娘老子看自噶的儿女都是最好，从自噶身上掉下来的肉，又看了几十年，越看越顺眼，这世上就冇得哪个比得上，所以呀，以后咵天莫谈子女，一谈就招人烦晓得不！”老娘瘪瘪嘴：“好嘞好嘞，我以后尽量少谈，要是说到点子高头去了，就实事求是的说点把行不？”唉！我的个老娘，是么样就不明白我说的到底是个么意思呢？

老娘还有一次跟我搭呱，谈起夫妻间的相处之道，老娘十分霸气地说：“我就惟愿自嘎屋里的儿子把媳妇嘎倒，自嘎屋里的姑娘把女婿嘎倒！”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嗯，那是滴，香瘾都叫你屋里占尽了，你想得几美哟！”老娘呵呵一笑：“想唛，总不是赶好的想，未必我还想让自己的儿女待屋里受别个的欺负？”我又翻了个白眼：“教也不教点好的，夫妻伙的一天到晚想着么样压倒对方，在一个屋里过日子搞得跟打仗一样，这日子是么样过得好哟？”老娘又笑：“说是那样说，我还不是希望你们两家日子都过得顺畅过得快活，我也不是心狠的人，有时看到＊＊（老哥）吼＊＊（嫂子），我心里还不是蛮过不得；但是，要是我听到＊＊（老公）吼你，那我心里就闷倒怄死了，你咧优秀的人（冇得诊的自说自话），对他一屋人都好得不得了，他凭么事吼你咧？” 唉，老娘有错吗？应该没错吧？胳膊肘往里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拿我老爹的话来说，老娘是个蛮容易走极端的人！大概从二十年前开始，老娘爱上了红色，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愈老追求愈纯粹，到如今，春夏秋冬的四季衣裳，深色或是浅色、净面还是花样，都只有一种颜色，打开老娘的衣柜，那叫全国江山一片红。记得有一回，有亲戚家办白喜事，前一天我很担忧地问老娘：“明天你要穿什么衣服去嘞？”老娘胸有成竹地回答：“你上个月给我买的那一件短袖还冇上身，明天正好穿个新！”我的个亲娘呃，虽然人家这是白喜事，到底还是去参加葬礼的好不？我冇问哪件衣裳穿倒好看，我问的是哪件衣裳穿倒合适好不？末了在衣柜里挑挑拣拣，勉强选了一件略显低调的紫红。唉哟，我这极端主义的老娘呃！

一天晚饭后，照例去了老娘家，一进屋，习惯性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一眼看到茶几上面多了几个水杯，莫名其妙：“你一个人喝水，添这多杯子搞么事啊？”老娘神神秘秘，一张老脸笑开了花：“莫慌，你来看噻！”提个开水瓶过来，将一字排开的三个杯子倒满开水，几秒钟以后，乌漆嘛黑的杯子表面，各自显现出老娘妖娆的影楼照片，哟呵，有点意思哈！那还是前些年，不晓得是哪个影楼开张，召集小区里没事干的婆婆们撑人气，免费拍艺术照，爱俏的老娘哪禁得起这个诱惑，二话不说跟相熟的两个太婆就去凑了个热闹。照片洗回来一看，六十七岁的婆婆，居然婷婷袅袅姿韵丰满，怪道我这老娘，年轻时候还是一大美人哦！老娘将照片寄给手巧的老舅，不晓得用什么法子，将照片置于特制的水杯，于是有了这让老娘得意洋洋的奇异景象。

老娘的审美颇有盛唐遗风，绝对的以胖为美，我曾经笑话：在我老娘眼里，估计觉得大肥猪是很美的！好几年前，老娘检查出患有糖尿病，指数不算高，老娘也将自己调理得蛮好，就是此后身体消瘦，再也没能恢复到之前的肥胖模样，在我看来，瘦点更健康，可是老娘不这样想，经常语带惆怅地说：“原来几好的个肥肚子哦，现在都瘦得冇得了，随么样都还不了原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感觉自己肥膘横生，使人有些烦躁，一天晚饭后跟老娘一起散步，我说：“晚餐要少吃一点了，不然就长成水桶腰了哟！”老娘说：“我最见不得你瘦筋喀骨的丑死，就是惟愿你的肉长得漫出来才好看；”我说：“冇看到我这两条膀子粗得，多少年来连个无袖裙都穿不出去？”老娘说：“范冰冰该漂亮吧？看倒膀子也蛮粗，别个是么样冇嫌自己身上肉多咧？”我说：“有些人生来脸小，长点肉一堆，看起来几蠢哦！”老娘说：“记得不，有一年你长胖了，双下巴几好看哟……”我的个娘呃，这是么样聊得下去哦？换个话题好不？

去年的中秋节，生平第一次，我和老娘，两个人过中秋。我问：“下午去看场电影好不？”老娘：“好啊好啊，说起来，还是你蛮小的时候跟你爸在长堰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看得多，好象这几十年都冇去电影院看过电影呢！”老爹和老娘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看电影，那时老爹在公社建筑队干活，经常下班后不回家，买好电影票就叫人带信给我老娘，老娘等生产队放工后，马虎吃点，夹起只有几岁的我就奔向电影院，与我的老爹在电影院门口会合。提起这一段，忽然感觉心里酸酸的，为什么以前就没想到请老娘去电影院看场电影呢？老爹在时，为什么就不记得问问老爹：去看场电影好吗……我问老娘看什么电影呢？老娘说：“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看爱情悲剧！”时下，一年拍的无数部电影之中，闹剧太多，悲剧很难找，左看右看，选了一部相对安静的电影。看电影的过程中，老娘还会小声嘀咕两句、讨论两句呢！电影散场，就近吃了一顿黄记煌，然后，母女两个，就着青天白云毛月亮，慢慢散步回家！

这两年，说起要跟老娘拍照，老娘说：“年轻时蛮喜欢照相，那时候寡死烂穷哪有钱照相哟？如今再是有条件，想么样照就么样照，人又老得看不得，你要跟我修哈子脸上的皱纹我就拍！”七十多年的岁月深深刻划在脸上，要想抹得平滑必然怪异。于是我说：“七十多岁的人，要是脸上光溜得连一丝皱纹都冇得，那肯定是妖怪，看倒蛮吓人哟！”老娘头发白得早，以前一年大概要染两次，回老家染一次，过年染一次，总是要我买了染发膏自己来染，但是老娘又是特别惜命的人，怕因此伤害身体，纠结很狠！我就曾笑话她：“又爱美又怕死，咧是么办啰？”也给她买假发戴过，感觉也是怪怪的不自然，于是这些年总是哄她：“你看你脸色几红润哟，配一头白发，蛮有气质，以后就不要染了，更不要戴假发了，就这样，几好看哦！”诓老娘拍几张照片，也是哄着她：“关于美这件事，跟年纪冇得一分钱的关系，白头发也是美，皱纹也是美，相信你姑娘拍照的水平，来来来…”哈哈，这些话，老娘总算是听得进去的！

老娘是蛮喜欢钱的人吧，平时搭呱三句二句就绕到“钱”上，许多年翻来覆去一句话：“莫总是对别个舍得对自己不舍得，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当用的用，不当用的不用，多余的存银行。”我能说这老太婆说的都是废话不？关键是，好多年了，废话一年总能听到无数次，有时我就佯怒：“再莫跟我谈钱哈，谈钱就莫跟我说话哈！”老娘也就呵呵而过，过后又来重复，唉！因为老娘喜欢存钱，投其所好，老哥和我每月给她的生活费总是十分充裕，有用的，有存的，图她个高兴！前段时间，老娘又集了一沓钞票，约我带上她的存折去存银行，喜滋滋地说：“这次的钱一存，我的存款就突破十万元大关了哟！”我开玩笑：“在我们屋里，你不赚钱，但是你存折上的数字比你儿子比你女婿都多多了哟！几闪哟！象你这样爱钱么办啰！”老娘理直气壮地说：“这世上哪里有不爱钱的人？我就是比别个多爱一点嘎，我又不偷又不抢，我爱的是我后人的钱，么样不行咧？我喜欢存钱过瘾么样咧？你又说了不要我的钱，归根结底总还不是跟＊＊（侄女）存的钱！＊＊（老哥）几时把钱当个钱，用钱跟用水一样，你们一样给的生活费，对他来说算个么事哟？钱把待我还存得住，放待他手上八百年淅不见了！”我不得不说，老娘这强词夺理就是朴素的生活智慧啊！

其实我跟老娘的性格完全不是一码事，为人处世的观念，待人接物的方式，简直谈不拢。但是这些年来，特别是老爹去世以后，对老娘的卫护之心愈来愈浓，有些时候老娘有些任性而为的言行举止，让人伤透脑筋，但凡哥哥嫂嫂对老娘有所苛责，我回过头来也只有尽力斡旋，为老娘费心辩解。是因为老娘年过古稀来日不定，是因为老爹走后无人充当老娘负面情绪的垃圾桶，也是因为人的年纪愈老愈天真，所谓“老小”，真的是越老越象小孩子一样的无辜，教人莫名生出许多的怜悯之心。经常语重心长地劝解老娘：“跟西李甲（老家）一湾老人比，你老人家这日子还算幸福，莫一天到晚咸吃萝卜淡操心，莫三不之怄些莫名其妙的冤枉气，开开心心多活几年，不比么事都强？”老娘深以为是，十分赞同我的观点。可惜的是，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有时爱给人使绊子，操闲心，怄冤枉气，是老娘性格里挥之不去、不定期发作的痼疾，其时，只能五心用尽的劝解，惟愿老娘越活越通透！

算起来已经延续了好多年，每年除开年节，还有三个日子，按时间先后排序是：我的生日、母亲节、老娘的生日，若无意外，这三天总要给老娘意思意思，送她老人家需要或者喜欢的东西、吃一餐饭、逛一逛街……不记得是从哪一年开始为老娘过母亲节，我的记性好像不太好，几乎年年忘记结婚纪念日，但是母亲节绝对忘不了，因为媒体早早就在网络吵嚷呢！母亲节，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节过得多了，现在就连老娘都清清楚楚的记得，临近节日，从言语里，甚至能窥见她老人家的期望呢！今年母亲节，跟老娘约好去城市广场逛街、看电影、吃饭，最近被一部印度电影刷屏了，网上评分超高，一边倒都是好评，自然是我和老娘的首选。印度歌舞片曾经是一个时代的神话，年轻时候酷爱看电影的老娘，还能记起七八十年代的《流浪者》和《大篷车》呢！看印度如何再造影业辉煌，就是《摔跤吧，爸爸！》，2017年的母亲节，咱们母女俩最好的娱乐！

前些天，印象群中的兄弟姐妹说要以母亲节为题，每人写点文字送给我们伟大的母亲，我当即做好当一名读者的准备，还想着会不会都是苦难和伟大？会不会有点欢快的文字？其时却没有一点点动心，想都没想过我要不要也来写点什么呢？因为说到书写母亲，往往都会联想到“歌颂”和“赞美”，可是，我这老娘，没有特别苦难的历程，没有格外高尚的品质，没有超越平凡的才干，就是一个有一点点狭隘，有一点点爱钻牛角尖，有一点点自以为是的俗世老太太，爱起自己的子女可以不要任何原则，迟暮的生活中将儿女视为自己的天和地，这样的老娘，我拿什么来“歌颂”和“赞美”？昨天晚上，忽然心血来潮，想起将以往写过的，关于老娘的“空间说说”集中起来做个美篇吧！不曾想，一动手就有些刹不住，竟然须子啰嗦说了许多。仔细一看，絮絮叨叨都是平淡生活中的记忆碎片，稍一总结，原来老娘颇有些热词所描述的傲娇……就此打住，谨以此文，祝我傲娇又可爱的老娘母亲节快乐！

—写于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