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痕

旷野

陡峭的悬崖像父亲一样，将村庄呵护在自己的怀里。村庄与悬崖之间，除了那些苍劲挺拔的古松特别显眼外，还有那堆青褐色的巨石，透过林间缝隙，能够若隐若现被人瞧见。当地人说，“那是一座女人的坟墓”… … 传说，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高温胜过晌午，本来生意就不太好的黄秀英，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衫，看着自己还没卖出稀豆粉，心情多少有些不畅。这年月，老百姓太穷了，加之这穷乡僻壤的，流动人口少之又少，有多少本地人会出门“破费”呢？ 黄秀英一边心里自我嘀咕着，一边观察着路上偶尔出现的行人。不知不觉中，竟迷迷糊糊的靠着椅背进入梦乡… … 也不知盹了多久，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朦胧中，一个青年正坐在摊位最外侧的桌旁。 “你…？” 青年看着老板娘醒来，面带着微笑，轻轻的点了点头。 “你，吃稀豆粉？” 还没出声，他的脸却红得像点了胭脂一样。黄秀英又问：“你是要吃稀豆粉吗？” 青年又把灿烂的笑容堆满整张脸，也把羞涩掺杂在笑容里，并且把头低了又低。 “哎，小伙子，我问你，你吃不吃嘛？倒是说句话啊”。 “要吃” “哦” 黄秀英一边回答，一边起身拿碗递筷… … “孃孃…” 黄秀英眼睛斜瞟了一眼，“咋滴”应了一句。 “孃孃，我没有钱…” 黄秀英忙碌的双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着她娴熟的动作，说：“有钱无钱，先吃了再说”。 看着小伙子狼吞虎咽的样子，黄秀英猜想他太饿了，思绪里忽然联想到不在自己身边的弟弟，想到自己的亲人，也想到还未涉世的儿子。——“如果他们也经历此般种种，会不会也像这青年一样，向别人讨要吃的”？“有没有人会像我一样，给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 一时间，本来就有些烦躁的心情，竟更加感觉不悦。但很快，她又在内心告诉自己，这只是燥热天气里，自己生意不好的胡思乱想。何况，在陌生人面前… … 不出所料，在聊天中，黄秀英得知小伙子的确饿了，已经两天颗粒未进。实在没法，所以，厚着脸皮讨要吃的。在此之前，已经向三家人要过，但都没有如愿… … 说话间，黄秀英又起身为小伙子准备了一碗稀豆粉。显然，这碗比之前的那碗份量更足，佐料更好。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孃孃，够了，我已经吃饱啦…”。但从他一直没离开大碗、不舍的眼神看得出，他说了违心的话，只是怕给别人增添更多麻烦，客套一下，继续说了一句“孃孃，我没有钱”。 黄秀英面带微笑，说：“没钱就没钱，肚子还是要吃饱的，不必客气”。 感激的神情，瞬间展现小伙子青春的脸庞。 趁小伙子低头吃稀豆粉时，黄秀英又将他好好的打量一番。他肩宽体阔，虎背熊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笑容挂在脸上，非常有亲和力。 拉话之间，了解到他来自四川，姓卢，家里排行老三，名叫卢全城。年初跟着伯父来这边帮别人掏矿，但不幸的是，伯父在井下出了意外。矿主看他年龄还小，又怕他因为伯父的事讨要“命钱”，找了千百个理由，坚决不让他继续干活。所以，他也不知道暂时该怎么办… … 黄秀英是个善良的女人，最怕听见别人的不幸，看着眼前小小年纪就到处奔波的卢全城，她慈母般的爱心就被激发点燃。她对卢全城说：“你得想办法回去，回到父母的身边”。卢全城说：“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两个姐姐都远嫁他乡，回去也只有我一个人”。“哦，可怜的孩子”。“并且，我也不想回去”。黄秀英说：“就没别的亲人了吗？”。“有是有，就是都不把我当人看”。卢全城稍稍停了一下，继续说：“大伯对我最好了，可他现在走了”。 能听得出，卢全城的声音里带着伤心和无奈，他把头仰了仰，目光看向远方。 “好吧，那你继续找事做。”黄秀英说。 卢全城说：“今天谢谢孃孃了”。 “没事，以后饿了，你就过来”。 “孃孃，我一定要混出个样来，有朝一日衣锦还乡… …”。卢全城肯定的说，声音里带着坚毅。 黄秀英看着他，“噗嗤”的笑了出来。她并不是嘲笑卢全城，而是觉得这样的话，与稚气未脱的他，有些不相匹配… … 正如黄秀英说的，在接下来的好长时间里，卢全城常常“光顾”她的路边小摊。 卢全城只要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一定不是别人，黄秀英这个“陌生的亲人”，成了他身处异乡唯一的依靠。 时间长了，黄秀英又在心里思索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他有“后路”，必定不会前行… … 转眼，大地披上绿装，野花竞放山岗，山谷听着溪流，鸟儿唱着春天。一切都没变，一切都是昨天的延续。 这天中午，卢全城如以往一样来的小摊，手里还提着些小礼物，“孃孃，这是给你的”。“以为你回去了？”。“没有，我跟你说过的“衣锦还乡”，有那么一天我才会回去”。 黄秀英没有作答，只低头干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孃孃，给我一碗豆粉”。 黄秀英依然没有理会，继续干着活儿。好半天，食客们都走了，她才懒懒的起身切粉施料，把碗端到卢全城面前的桌上，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继续自己的活儿。 卢全城也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以为是孃孃累了，也可能是自己神经过于敏感，所以，一声不吭的吃着稀豆粉。 不一会儿，粉吃完了，黄秀英的活也干完了。她走了过来，在卢全城的对面坐下，目光专注的看着卢全城，非常非常专注，一句话都没说。她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卢全城。卢全城也从没见孃孃如此“诡异”。他有些惊恐，有些诧异，感觉后背发凉，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啦？孃孃” 黄秀英还是没说话，安静的端详着眼前的青年。 “我哪里做错了吗？”卢全城问。 （多年以后，卢金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说当时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害怕极了。） 好半天，黄秀英才说：“小卢啊，你以后不要来我这里了”。 “为什么？” “你如果遇到困难就来我这里，你不会有出息的” “不会啊”。 黄秀英又郑重其事的说：“你已经把我当成依靠，会让我有压力，也会影响到我，我不欢迎你来了”。 看着卢全城通红的脸，黄秀英才转变话锋，说：“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站在母亲的角度才对你这样说；如果你遇到困难，不想办法去解决，只想着依靠别人，那你永远不会进步；该你走的路，你要走，该你受的苦，你也必须去受，这样你才走的远；我虽然不是看相的，但从你面相上看，你也是个有福之人，但你的福气不在我这里；你不是要衣锦还乡吗？你要去努力，才能实现你的理想，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锦衣… …” 卢全城专注的听着，只有听的份，竟没有一句可以反驳。黄秀英说完，起身忙别的去了，让卢全城呆呆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最后，卢全城缓缓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头都不想回的向大路对面走去。 “站住”，黄秀英大喊一声。 卢全城这才回过头看着黄秀英，没有说话。“你想好，再回来告诉我”黄秀英对卢全城又说了一句。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卢全城再没来黄秀英的小摊，虽然她非常期待看见他，天天观察着路上行人中有没有卢全城的身影。但，他确实没有出现… … 大概快立秋的时节，狂风怒吼，黑云下沉，黄秀英赶忙收摊，但还是快不过来势迅猛的大雨，顷刻间就被风雨包围，桌凳、锅碗、雨棚都被掀翻一地。她显得那么无助。就在此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卢全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与黄秀英一起抢收物件… … 雨停了，看着残缺散落的东西，黄秀英好像没那么难过，因为她又见到卢全城，就像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朋友那样的喜悦。 这次，卢全城是来告别的。他经过长时间的思想，觉得黄秀英对他说的，完完全全是对自己好，他决定要去闯一闯。 虽然此时，黄秀英又为他担心，但她表现出相当的克制，并且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其实，黄秀英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相信卢全城会想通，会回来，会出人头地。所以，她为他准备了东西，并且一直随身携带… … 黄秀英把几个大银元递给卢全城，像姐姐对弟弟、像母亲对儿子那样，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着怎样保护自己，怎样保管钱财，怎样立业成家。开始，卢全城是拒绝的，但黄秀英“出门一里，不比在家里”、“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劝说个不停，最后还说“就算我借给你的，以后你有了还我”，卢全城才勉勉强强收下。 快告别时，黄秀英开玩笑的说：“你名字有点咬口，不如以后就叫`卢金城’，这样显得贵气，富足”。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卢金城，卢金城，的确很好，孃孃，从今天开始，我就叫卢金城吧”。 两人就这样说着，笑着，开心着。 雨过天晴，阳光明媚，黄秀英看着一步三回头的卢金城，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最后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 此后，黄秀英继续着她的稀豆粉生意，偶尔也会将曾经那个青年想起，担心他在异乡漂泊的安危，期待着他锦衣归来。 光阴似箭，岁月匆匆，不知不觉中，黄秀英已然中年。这些年，虽然人辛苦点，日子过得不算体面，但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 这年冬天，因为天气寒冷，加了降雨较多，她歇了稀豆粉的生意，在家打理家务。 一天午后，一队人马来到村庄，一路打听黄秀英的住所。十几匹高头大马，还有马背上带着大圆帽的人，把村里人吓得不轻，大家预感着“大事不妙”，猜度着“将有大事发生”… … 马帮在黄秀英家门前停下，她的心多少有些忐忑。但定眼望去，她确认是曾经远去的青年。 卢金城跳下马，快步来到黄秀英的跟前，单膝跪地，拿头就磕，嘴里“孃孃，恩人，恩人，孃孃”的叫个不停。 ——卢全城真正把自己的名字叫成“卢金城”。离开黄秀英后，他去到缅甸，因为聪明能干，得到能源省省长的赏识，不但把很多事项交给他做，还把自己的千斤嫁给他为妻。才短短几年，卢金城已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了。这次，他就是在百忙之中专门抽时间来看望和答谢恩人的。 ——卢金城足足驮了九垛白银来给黄秀英。在他心里，是她，给了当时落魄的自己那碗最暖心的稀豆粉，是她，给了自己母亲般的关怀，是她，给自己指了明路，也是她，把那几个银元给自己当盘缠。如果没有她的昨天，就没有今天的自己… … 之后的岁月，黄秀英成了有钱人，她当然不再卖稀豆粉了。换谁都不会。 成为有钱人后，她似乎变得比以前更聪明了，接触的人也与以往不一样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但为她出谋划策的人总是很多。到县城买铺面，在乡里买土地，也做着些大宗油品生意，布料生意，还贩卖黄姜、生猪和牛马等。 十年不到，黄秀英除了衣食无忧，在当地乡县也算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户”。因为她有贫穷的曾经，有坎坷不平的童年，所以，对于穷人和孤儿寡母，她倒是好善乐施。特别对村中那几户无儿无女、生活窘迫的人家，她每年都要捐钱捐米，捐衣送被。感觉大家都很喜欢她… …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能预测自己明天？ 黄秀英好日子也过了些年头了。当“打土豪分田地”的消息传到这个边陲小县，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听说那些土豪恶霸欺男霸女欺压百姓的人也是恨得牙根痒痒，深恶痛疾，思想着如果他们像自己一样，怎么会不受人尊重和爱戴呢？ … … 当那股风刮到自己的乡村，黄秀英理所当然的成了最招风的大树，被划为di主，被叫成“地zhu婆”。地被征，人被批，房没收。 特别是批她斗她最狠最厉害的，就是村里她资助最多的那些人，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手段凶残和无度（这里不便细说），令她苦不堪言。生活一落千丈。 一个寒风潇潇的雨夜，黄秀英独自一人离开村庄，沿着那条弯曲的山路，用了很长很长时间，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才爬上村庄后山的悬崖。在崖顶那块又大又平的磨盘石上坐下，看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看着依稀可以分辩轮廓的房子，她不敢相信，多么温暖的地方，此时竟然这般萧瑟，荒凉到让人猝不及防。风吹着她的前胸，也凉着她的后背，让她的头脑无比清醒，思路更加清晰。她回忆着自己的过往，梳理着自己的人生，父母，房子，童年，贫穷，劳动，结婚，生子，最后，稀豆粉和卢金城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出现。如果不去卖稀豆粉，如果没有卢金城，如果他不来感恩，如果自己不买田买地，如果生活都像过去这十几年… … 一切都结束了！每一个生活中的曾经，都被她想了又想，幸福，烦恼，相逢，离别，在她此时的思想里，都是多么的无所谓。 她绝望了！ 离开，只有离开，离开这里，才能离开苦难。自己又能到哪里去呢？ 黎明前的公鸡打鸣，打破了村庄的寂寥，打破了黄秀英之前还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一个冷颤，又让她回到现实。是的，只有一条路，唯一的一条… … 几天后，有人在村后的崖脚发现了她的遗体。 人们草草将她就地埋葬。后来，崖上滚下一些石头，又将她的坟墓掩埋，再后来，周围的松树长得苍劲而挺拔。人们很少到这里，听说，有人听到这里有很凄惨的哭声… … 文章∥原创图片∥手机拍摄原创文章故事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岁月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