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父亲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左半身依旧不能动,以他八十多岁的高龄,再站起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张床,承载了他所有的时光,陪护的任务就落到了我们姐弟身上。</p><p class="ql-block">父亲性情大变,之前的慈祥大打折扣,糊涂和暴躁时有光顾,虽然口齿不清,却并不妨碍他滔滔不绝,他可以连续说上几个小时,没人搭话了就自言自语,从陈年旧事到治国方针,从邻里关系到尊老之道,慷慨陈词与热泪横流交替登场,儿女一会是他的大救星,一会又成了十恶不赦的魔鬼,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母亲,希望她能当一次灭火剂。</p> <p class="ql-block">十多年来,母亲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父亲集保姆、车夫、采购员于一身,将母亲照顾的无微不至。她年轻的时候生的漂亮,父亲远在他乡当兵、工作,一年也回不来两次,照顾孩子们的重任便落在了母亲身上,她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演员,在上班、做饭、针线活上不停变幻着角色,本应清秀温柔的女人,硬是被生活披上了一件风风火火的外衣,母亲晚年自恃劳苦功高,加上慢性病的折磨,抱怨渐渐成了生活中的主色调,抱怨身体不争气,抱怨饭菜不可口,抱怨父亲的鼾声如雷,抱怨医院的医术不高,反倒是父亲,觉得年轻时亏欠了母亲,好言相劝和任劳任怨成了他们生活的日常。</p><p class="ql-block">父亲生病后,我们接过了照顾母亲的接力棒,除了一日三餐,洗洗涮涮也是每天的规定动作,母亲靠在椅背上,沉着一张脸,木然看着我进进出出的身影,幽幽地吐出一句“这该死了也不死,活着有什么意思。”正在自说自语的父亲随声附和“老来难啊”母亲得到了响应,继续说“你自点觉,别整天唠叨个没完,我如果能照顾你,哪个孩子都不用,别让人家不待见”我瞟了母亲一眼,她低了头,嘴角微微哆嗦着“我这就是受罪呢,夜里心慌的厉害,死了都没人知道。”我叹了口气,让母亲劝解父亲的念头识趣地退场了。</p> <p class="ql-block">每天早晨出门,在一街灯火的陪伴下回家,我的世界小到只剩下了父母,日复一日的陪护,对体力和精神是一种双重考验,对着高大的院墙,烦闷开始蔓延,对自由的向往一日高过一日,请个保姆的计划便被提上了日程。</p><p class="ql-block">父亲大概觉得拖累了孩子们,对于请保姆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通过朋友牵线,保姆很快到位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外地妇女,温和憨厚的模样,父亲对保姆还算满意,但母亲却投了反对票,她说保姆没有自家人照顾的好,还说又是外地人,不了解人家的底细,住在一起总是不放心的,看到母亲紧锁的眉头,我终是不忍,让保姆打道回府,母亲就这样轻易粉碎了我的计划。</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母亲的这些理由只是借口而已,她是舍不得请保姆的工资,想把钱省下来留着给我哥。</p><p class="ql-block">我哥是很有些个性的,率真中带了些偏执,自动屏蔽了世俗常理和世人的评说,没有正式工作,加之不修边幅,因此一直没有脱单,这便成了母亲永远的牵挂,担心他未来的生活,担心他的养老,担心他生病了没有人照顾,母亲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替哥哥攒钱,希望为他的晚年提供一份保证,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哥哥生活的不如意成了母亲身上的一道枷锁。</p><p class="ql-block">生活的不堪成了滋养抱怨的温床,松动的牙齿、听力的退化、院子里的杂草,无一例外成了母亲抱怨的对象,幽怨慢慢占据了她的面颊,将笑容一点点吞没了。父亲给母亲起了一个外号,说她脸上好像带着鬼脸面具一样,每次她推门进来,父亲口齿不清地说“戴鬼脸的来了。”引得母亲骂声一片。</p><p class="ql-block">为了避免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让抱怨升级,我越来越多地用沉默来应对母亲,让她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把抱怨消灭在萌芽中,这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但母亲的愁眉苦脸却出卖了她内心的孤独。</p> <p class="ql-block">那日,单位联系我说档案中缺少入团的相关资料,父亲说他看见过我的团员证,就在母亲卧室橱柜的袋子里,对父亲的话我将信将疑,从入团到现在已经跨越了四十多年的时光,我早就不记得团员证的模样了,父亲坚持说有,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对橱柜开启了搜索模式。</p><p class="ql-block">柜子里是纸袋和盒子的天下,它们杂乱地挤在一起,尘埃似乎无孔不入,对柜门的阻挡熟视无睹,一层细细的灰尘蒙在物品表面,将尘封一词的含义形象地展现出来。我一一打开,泛黄的纸页和照片们跨过光阴的大门,蓦然间与我对视,满载着岁月的痕迹,讲述着经年往事。</p><p class="ql-block">母亲在淀边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她立在岸上,乌黑的头发,嘴角上扬,身后是一片盛开的荷花,映着她明媚的笑脸和发光的眸子,一些词语在她的目光中流转,灿烂、温柔、美丽…那时母亲还不老,去附近的批发市场进些衣服,再骑上自行车随父亲去乡下的集市上卖掉,手里慢慢有了些积蓄,从低矮阴暗的厂区宿舍搬进了自己翻盖的新房,偶尔也有人替哥说媒,那些向往托起了母亲的梦想,她向生活一次次展开了笑颜。</p> <p class="ql-block">母亲不止是会笑,笑起来还这般生动,她原本也是活力四射、贤惠温良的女人,因生活的磨难和种种不如意,才将那些笑容慢慢抽离了,母亲的心里一定是藏了太多的苦和落寂,才对生活换了一副面孔。</p><p class="ql-block">我的心一直都不够柔软,对身边的人和事,但凡有可能伤害到我的,都会敬而远之,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对于过往的痛苦也始终念念不忘,但是真的在回忆里去放逐,却意外的发现那些柔软的东西一直占据着我的记忆,没有责备,更没有怨恨过哪个人,包括自己。</p><p class="ql-block">我想未来的日子,不管母亲有多么挑剔,只要想到她给了我生命,曾经那样温柔地爱着我,我就会无条件的去包容她,永远爱她。爱是治愈一切最好的良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