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我的秘鲁女友 by 苏三

雨中蔷薇

　　初中时我进入了一所全新的中学，开学第一天在几十张生疏的面孔中，忽然发现一位金发碧眼的漂亮女生。她留着长长的披肩发，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和运动鞋，微笑着向大家点头。在排座位时，她恰好坐在我后面，成为我们组的最后一个。她自我介绍说来自秘鲁，已经在中国住了四年。她的中文虽带有一些外国口音，但说得十分流利。她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像“衣服锁链大耳朵”，我们可以叫她小伊。她住在外籍专家聚集地友谊宾馆，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

小伊爱说爱笑，我们很快成了朋友。那时候外国人很少见，我对小伊充满了好奇。

　　“你小学上的哪个学校？”我问她。

“芳草地小学，但我不喜欢那里。学生全是不同国家的人，每天都有人请假庆祝节日，所以我不想再去国际学校了。”她好像不把自己当成外国人。

“秘鲁人都吃什么菜？”我继续问道。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我不太清楚。”我以为她是小时候离开祖国所以不了解，“我们家吃西班牙菜，”她顽皮地挤了挤眼睛，“不过我最喜欢吃包子！”我们都笑了起来。

　　刚开学，英语摸底测验，考试很难，我和小伊都得了六十几分，我觉得诧异，外国人怎么可能不擅长英语呢？转念一想，对了，秘鲁人应该说秘鲁话。

“不不，我们说西班牙语。”她赶紧纠正道，“我爸是外语学院的西班牙语教授，我有英语家教，西班牙语是我爸自己教的。”她又挤了挤眼睛笑了起来，“我爸的名字叫南霸天。”看来鸡娃不分国界，“我妈也在外语学院教西班牙语，她以前是家庭主妇。”然后她还告诉了我她父母的工资，简直不要太高，可怜我的工程师父母，工资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

　　语文课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一天，作文发下来，小伊跟我换着看。她写的是快乐的一天，早上和朋友来到湖边，大家在湖面打水漂。有人能打好多个，她开始不会打，勤学苦练，终于也能打起来一串，开心得不得了。中午在外面野餐，晚上去舞厅蹦迪，最后几句是，“昏暗的灯光下，我们疯狂地扭动身体”，画面感很强。

　　有一次小伊说友谊宾馆放电影《少林寺》，她觉得特别好，想再看一遍，问我们组的人要不要一起看，放学后我们几个就去了。进去时电影已经开始，我们赶紧找座位坐下。电影很精彩，看完了灯光亮起，我们才发现周围全是外国小孩，我们几个倒成了少数，有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感觉比较尴尬。

　　友谊宾馆食堂有一种小圆面包，小伊觉得很好吃，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些，果然又香又软，而且价格也不贵。她说可以帮我们买，只按原价收钱，中午放学以前她点好人数，下午上学时就拿着一袋面包走进教室分发。

小伊邀请我们组的人去她家玩，她们家是挨着的两个单元，她父母住一个，她和她妹住一个，她的房间有一面墙全是磁带。她爸爸，那个南霸天，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他比我想象的要矮和瘦，黑头发，说话很温和，小伊很快把她爸赶走了。“你爸看起来一点都不凶，你知道南霸天是什么人吗？”“哈哈，谁叫他在家老欺负妇女，还留胡子！”

　　过春节看春晚，那一年，央视有个猜谜语活动，谜面是：年终算总账，打一句古诗，寄去谜底可以获得奖品。我在“更上一层楼”和“一岁一枯荣”之间犹豫不决，于是我用小伊的地址也寄了一份。寒假开学，小伊兴奋地展示了她收到的礼物，可惜两个答案没一个对，我们都只得了纪念奖：一张精美的书签。

　　班里来了一位女实习老师，可能还没适应老师的角色，上课总有点像表演，她还喜欢用外语发音喊小伊的名字，“哦，她说话好怪，”小伊说，“发音正确吗？”“嗯，可是她为什么不叫我的中文名字？”她挤了挤眼睛。

我们班秋游樱桃沟，小伊带着一架小巧的相机给我们拍照。她把相片全冲洗出来，我们有需要的就向她订，这是我第一次拍彩色照片。

　　我们也很喜欢八卦，最常议论的话题是小伊的家教们，谁比较可爱谁比较讨厌。有时也八卦明星，小伊小时候在电影里客串过，有几位演员朋友，她说颜世魁的舞跳得特别好。

　　小伊很喜欢看杂志，最常看的是《大众电影》、《读者文摘》和《知音》，每次新一期出版，她上学路上都会买，上课时埋头阅读，看完后就从课桌下捅给我。

　　有一次她捅过来的是一本书，还悄悄地说，这本书很有趣，你一定要读一读。我一看，封面上写着《围城》，作者是钱钟书。虽然作者是个大文学家，但我从未听说过这本小说。我兴致勃勃地开始阅读，可是越读越迷糊，我之前读的小说，好人坏人都很鲜明，方鸿渐是主角吧，但他不像个好人，可主角怎么能不是好人呢？苏小姐是女主角吗？等等，又换成唐小姐，再换成孙小姐，孙小姐看着还不错，但连校长也老奸巨猾，这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你真的读完了？”看不下去时我疑惑地问，她正忙着写东西，对我投来得意的一笑，仿佛在说：“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很好看！”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读，结果发现孙小姐也变得不友善了。读完这本书，我只觉得赵辛楣还不错，这种阅读经历对我来说是第一次。

　　还书的时候，她神秘地推过来一个本子，说她也在写小说，还没写完，我可以先看看。她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吵架的场景，全篇都是对话，开头就是：“离婚！离婚！”显然是受了方先生方太太的启发。

　　从那时起，小伊开始专心创作。她可能觉得我们学校的氛围呆板无趣，转而结识了一些外校学生。有一天她突然没来上课，然后老师宣布她转学了。课间时我们看见一辆小汽车开进学校，猜想可能是她家来办理转学手续的。我还没读到她的大作，就和她分开了。

　　小伊的妹妹后来一直在我们学校，她留着黑短发，衣着朴素。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她是个外国人，也许她更像秘鲁人，而小伊的西班牙基因强大。

　　上高中时，电视剧《围城》热播，我十分不理解大家喜欢它什么，看了以后才发现，这是个热闹的故事。

大学毕业后，我和男朋友异地恋，他邀请我去广州他们家。我买了本《围城》打发路上的时间，想看看过了这么多年，不再纠结于好人坏人，又看过电视剧，是否会有新的体验。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初一学生，外国人，只学了五年中文，是怎么瞬间和作者产生共鸣的？再一次阅读，坦白说，虽然有时会心一笑，有时叹为观止，却仍然难以领会小伊所说的“有趣”。然而火车不管人明不明白，既然搭上了，它就带着我，轰隆隆义无反顾地冲进生活的“围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