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年山背后放牲口的时候,几个发小一同说起将来长大了都想干啥。记得那时候自己的理想是当警察,小舅说将来要当国家干部,信叔说他将来想成为武林高手。忠叔的理想最“现实”,说他将来要娶一个和电影里一样的媳妇儿。我们骂他没皮没脸,才那么大点就开始想媳妇了。多年以前的那个黄昏里,骑着驴、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我们,和夕阳并着肩,笑得天宽地阔、无忧无虑。</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还没通电,家家晚上点的都是各式各样、手工制成的煤油灯,墨水瓶式的、葡萄糖瓶子式的、罐头瓶式的。三毛钱一斤的煤油和二毛钱一墩子的火柴,是每家每户列入日常开支的重点项目。天不到足够黑,就不点灯。老年人吃过晚饭没啥事的话,也是习惯吹了灯坐着聊天,怕费油。火柴匣匣里的火柴棍,那也是擦一根少一根的,得精细着用。像用一根火柴点上灯,又举到灶膛里去“搭火”的情况,我记事的时候还常见,甚至父亲还能见缝插针地点上一支烟。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们因为偷了家里的火柴去玩“车链子枪”和车辐条做的“砸炮”而被大人狠揍,想想也是天经地义的活该。</p> <p class="ql-block"> 煤油点灯亮、还没油烟。寂静乡村的夜晚,每家窑洞的大炕上、豆粒大的灯火下,男人们用娃的旧课本、两面写过字的作业纸,卷上一棒子自家种的旱烟,如反刍的牛羊,把一天积累的辛劳慢慢消解,将单调苦涩的光阴反复踅摸。女人们借着昏黄的灯光,手里紧攥着的千层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丝毫不乱。银针划过发际,攮过厚厚的布层,把一根搓的溜光的细麻绳或线绳子“吱吱”地拉过去,又从另一个针眼“吱吱”地扯过来,就像重复着千篇一律、没完没了的日子。鞋底子越纳越大了,针线活越做越多了,那是苦心拉扯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有了大的,又添了小的。父母亲那一代人,仅仅是生儿育女这一样子苦,就吃了好几遍。</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赶集的人们,大多数都带着一个油壶。铁的、铝的、塑料的,甚至有的人赶集就一件事:灌灯油。也亲眼见过借油点灯的乡亲,或因忙碌于庄稼农事、或是手头拮据不便,家里的灯油就没灌下。于是擎一盏枯灯,笑盈盈而来,借得一灯油去,光明重生、满屋生辉。至于那些“油账”,父母从来都是拒绝人还的。乡里乡亲的情分,就这样在一灯油、一碗肉、一把韭菜、几根葱日积月累地加持和岁月的觥筹交错中,被升华得醇香回甘、浑厚无比。也成了离开故乡后,在人情寡淡的城市中回味不尽的温暖记忆。</p> <p class="ql-block"> 有时候觉得父母的节俭,就是从那一灯一灯慢慢烧干的煤油灯里熬出来的。以至于很多时候他们对情感的表述,都离不开对灯油的借代,如用“点灯熬油”既形容无谓的铺张浪费,又能形容类似于“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不易;用“油费了,灯不亮”指代得不偿失的付出或是吃力不讨好的结果;用“掌灯时分”特指四季里迟早不同的傍晚,以及用“油尽灯枯”哀叹生命最后的时光,等等。</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看一场电影比现在的赶集都热闹。《喜盈门》《地道战》《冰山上的来客》《木棉袈裟》《少林寺》《蛇案》《神秘的大佛》《黄河大侠》《四渡赤水》…</p><p class="ql-block"> 忠叔就是《少林寺》看上瘾了,好长一段时间行走都带着一根长棒,耍得手忙脚乱,抡得呼呼生风,还老惦记着电影里那个牧羊的姑娘。</p><p class="ql-block"> 从门背后挂着的广播里听到“今天晚上放电影”的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炒豆子,要是秋天非得掰几个葵花头。那时的乡里孩子不知道啥叫零食,一兜子热乎乎的炒豌豆、炒麦粒,就是夜里一场电影的全部嚼头。豆子吃完了,腮帮子也嚼酸了,瞌睡像温暖、无形的大手,拉下了眼帘、捂住了耳朵,身边的一切越来越模糊、遥远,电影啥时候演完的都不知道,迷迷糊糊已在回家的路上。</p><p class="ql-block"> 小小的我被裹在母亲结婚时定做的“二毛子卡衣”里,父亲拽着长过我胳膊的卡衣袖子,背着儿子,也背着他对未来的希望。在翻过地坎子的时候颠醒了我,听见他们谈论着电影里的情节,共情着人物的命运。也听到了远处近处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人们纷乱的脚步声和父亲急促地呼吸声,便又在手电筒或明或暗地晃荡中昏昏睡去。多年以后课堂上学习老先生的《社戏》时,我总想起父亲背着我看电影的那些个夜晚。</p> 年少不醒事,那时候竟嫌煤油灯里的时光过得太慢。我们总是着急着长不大、着急着等不到过年,可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年幼无知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谈婚论嫁,曾经年轻力壮的父母业已霜染鬓发,开始偶尔隐晦地提说着“以后”的事。站在岁月的转角处,恍惚间竟颇有时空错乱之感。<br> 似乎也就是转眼之间,三四十年的时光轻飘飘就过去了。那些年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小时候一起吹过的牛皮,山背后一起挖过的“锅锅灶”,还有夕阳下不知天高地厚的谈笑,星空下天马行空的憧憬,都随着煤油灯下那些慢悠悠的旧时光,如同记忆长河中无声的电影,一帧一画,转瞬即逝。“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有时觉得人生尚未酣畅尽兴,时间已然兵临城下。 欲往南山寻东篱,<br>青瓦银霜云阔。<br>晨昏付与小山村。<br>阡陌万亩绿,<br>桃李一院春。<br><br>岁月如烟弹指过,<br>痴梦竟难成真。<br>何日旧地掩柴扉。<br>人间清静处,<br>觅个自由身。<div><br>-﹣-临江仙·望乡台</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