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的菜园子

道州 丁作金

对于不识字的姆妈而言，她的那个菜园，就是她的生活来源和精神家园。

道州东乡的中湖洞村，只有狗舌子一条路能够进村。如外来人想进这个村子，会犯懵犯荤，因为整个村子被树林遮隐，不见明影。所以，步行者得走走停停的问路，驾车者得打开导航引领。不管怎样，为不走错路程，记住一些标志性物景，就会抵达终点。这样的常识很适合来中湖洞村，从蚣坝通往驷马桥镇的公路边，当你看到一座酷似狮子形状的石山时，你就得往右岔入那条唯一的通村马路了，再往前便错过了头。那座狮子山，其实很显目，平展展的林地间，猛然耸起一座巨笋般的石峰，这么高的辩识度，你还会出错？

进村的马路是自西向东的一条小路，它蜿蜒伸往一片茂密的松林，又豁然通过一片开阔的稻田，折曲地上坡，穿过一片叫做“清明山”的密林，便直接插入村庄。穿村而过之后，便“行至路穷处”。路的尽头是一口水井，水井上头六十米便是姆妈的菜园。

姆妈的菜园偏小，不到半亩面积，菜园的左边是一口小池塘和一个谷场坪，右边是名叫“门山口”的一坡山林，山林里有上百棵高大的老柞树，老柞树的树浆，最吸引各种野蜂来采食。还有老柞树的嫩叶，最滋养柞蚕的肥胖。老柞树的脚下，挨挨挤挤地长满了低矮的灌木，蓬蓬簇簇的灌木丛里荆棘密布，人畜却步，不敢闯入。

姆妈早起的时间，是由她拉开堂屋大门门闩的响声来确定的。她从不空手出门，每天都拿着那把木把油亮的锄头下地，不管是天晴落雨，去菜园里看一看菜势，舞一舞锄头，她才安然放心。菜地离家很近，不到五百步远。

姆妈把菜园打理得有条有理。为了防范人畜家禽糟蹋，她将菜地的四周种遍了荆棘，这些荆棘经她多年修剪造型，若一道绿色屏障的“刺篱”，高不可攀，人畜可防。只有这样，姆妈的菜地才能四季不荒，叶绿花香。

姆妈将她的菜地，巧妙地分成一块一块或一厢一厢。种的果蔬品种随季节时令变换，每个品种只种十几株或一行一厢。少而精，管够一家人吃就行。春天种四月豆啦五月黄豆啦花生啦，还有黄瓜丝瓜南瓜茄子辣椒啦，当然少不了苋菜、空心菜、小白菜等大路青菜；夏天种红薯、玉米、牛耳菜、甜瓜和豇豆等品种，菜叶用作猪饲料的品种会多种一些，占地面积也就宽大了；秋天种葱、蒜、蕌头、莴笋要挤出地块来轮种，因为红薯和牛耳菜还要在地里继续生长，供猪饲用；冬天挖了红薯地块腾出来后，种的蔬菜品种就花样更多了，萝卜、大白菜、芹菜、香菜应有尽有。

姆妈每天从菜地里打一转回来，才给家里人做早饭。日复一日地用手撕开天亮，又双手捧起朝阳，乡村的早晨才开始随着炊烟弥漫。

记得某个夏天的半晌，我尾随父亲来到姆妈的菜园里，见姆妈正在锄草。

“看看你姆妈，把菜地搞得比屋里还卫生！”

父亲在没话找话赞美我姆妈。姆妈停下劳作，柱着锄头裂嘴微笑，抬手用衣袖在脸颊上捋了把汗。问：家里来客了？

“驻点的公社书记来了，还带了两个工作同志……”。没等父亲说完，姆妈便点头明白了。抢着话头说：“晓得了，等会薅完这厢地的草，我就回家做饭。”姆妈接着躬下身子除草，汗水从她漂亮的额头往下滑落，挤过眉心，顺着鼻梁咸咸地流进嘴唇，蚯蚓般地爬向颊颌，终于挂不住了，啪啪地砸地成花。她扭过头对父亲和我说：“别站着，去摘一捧辣椒，再摘些四月豆和黄瓜，还要掐一把空心菜……”。

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开始在菜园里摘菜。刚把手伸向挂满黄瓜的竹架里，一只体型极小的蜂鸟便从藤叶间蹿出来，差点飞撞到我的鼻尖上。我惊了一跳，放弃黄瓜架，转身去摘茄子，低矮的茄株下，一条“狗爬蛇”吐着舌信子爬了出来，这种小蜥蜴虽不伤人，但肚皮鳞甲上那血迹一样的红斑块，还是让我发毛、恶心。姆妈的菜园里总是充满着各种生动的鸟蛇虫蛙，让人头皮发麻。

姆妈把清除的杂草扔到地头边上的一个水氹里，而将连根拔出的马齿苋集中在行沟里留着，好拿回家去当野菜吃。我装出还在摘菜的样子，走到那个水氹旁，氹里面沤着从家中的猪、牛栏里清出的稻草和粪便，加上姆妈铲除的杂草，氹水经过发酵，颜色变成褐黄，水面冒着沼气泡泡，几只盘距在水氹里的青蛙，由于我的逼近，迅速潜躲进深水处，不敢抛头露面。只有成群结队的蝌蚪，年幼无所畏惧，仍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玩着游戏。

姆妈薅完了那厢地里的杂草，右手荷锄在肩，左手握着一大把马齿苋回家，父亲扯着衣襟，兜着刚摘的果菜走在姆妈后面。

我不想急着回家。把头转向菜园之外的“门山口”，忽然看见一只站在高枝上站岗放哨的鸟儿，正警惕地盯着我的行踪。我洒脱地朝树林方向的小路走去，发现那些低矮的灌木，总喜欢把枝条耷拉在小路的边缘，尤其是一些长着刺钩的藤蔓，它们有善于攀附的本领，常与灌木勾背搭肩，故意侵占狭路显威挑衅。我披荆斩棘地走进树林时，那只站岗的鸟发出警示尖叫，林中的鸟们一窝蜂的迅速飞离。我才不管它们是否惊慌失措呢，自顾自地拨开灌木丛寻起蘑菇来。我曾好多次在这片灌木丛里捡到过上好的可食蘑菇，我知道蘑菇们喜欢躲在哪里和我提迷藏。那些美味的牛肝菌、松叶菇和“伞把佬”、绿头菌等我来捉。过了一会，逃离的那些鸟又飞回了这片树林，呼朋唤友、叽叽喳喳地玩个不停。此时，我也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片盖瓦般连着的鸡枞菌，它们长在一个白蚁窝的松土上面。

捡好那窝鸡枞菌，我隐约地听到姆妈的呼喊声：毛毛，回家吃饭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