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娘是个农村家庭妇女,在上世纪中期,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8人,她每天操持家务,艰辛自不必说,我却常常和她较劲,有时甚至是作对,让她伤透了脑筋。</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还处于人民公社集体化时期,尽管社员们都没日没夜地干活,尽管我的家乡是平坦的水稻产区,可仍有不少年份分得的粮食不够吃。我那精于谋划的娘,就在每年冬季和青黄不接之时,每天晚餐让全家人吃菜泡饭以减少粮食消耗。那菜泡饭与现在饭店做的完全不同,不仅没有一丁点油水,而且还是菜多饭少。也没有另外的下饭菜,只是饭里加了盐有些咸味。</p><p class="ql-block"> 娘为了改善大家口味,萝卜饭、白菜饭、番薯饭、玉米饭轮换着做。印象中只有那番薯饭甜甜的,较为可口。玉米饭虽香,可玉米是整颗的,虽经闷煮炸裂开了,但因为缺油水,吃的次数多了,那喉咙口就像被刀片刮过一样痛。最难接受的是那萝卜饭,不用走近厨房,离家很远就能闻到那股难以言表的气味,闻着会恶心想吐。每当我知道又要吃萝卜饭的时候,我就和娘闹,想让她更换其它伙食,当然没有成功过一次,有天我干脆直接选择罢吃,洗洗就去睡了。对我的这种抗议,娘居然没有责骂过我,有时还见她一个人在灶台边低头抹泪。同样不喜欢吃萝卜饭的姐姐哥哥们提醒我,家里萝卜成堆,其它东西都快找不出来了。为此,我爹还送给我一个“讨饭的命,相公的口”的荣誉称号。</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与娘较劲最多的是穿衣方面。倒也不是我有多么想穿新衣服,因为兄弟姐妹多,我们的衣服常常是老大穿了传老二,一个一个往下传;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在那个年代,几乎家家户户都这样,这些我都是接受认可的。可我们家兄弟姐妹中最年长的是大姐,她穿过的衣服传到我这儿已隔了几个人,破旧了暂且不提,关键是女式的,我穿着不合适,走出去还,会被小伙伴笑话,这让我特别的抵触和抗拒。记得那时冬天,每天早晨都要穿大姐传下来的一件花棉袄,肩小袖短,要把两条胳膊伸进去特别费劲,那棉袄还不是对襟的,扣子是布条做的老式的捺扣(可能不叫此名),分布在一边的腋下(左边还是右边忘记了),我一个男孩要穿上这身棉袄往往显得笨手笨脚。加上本来就有抵触情绪,大冬天的早晨常常是棉袄还没穿上却早已浑身燥热,满头大汗。我有时干脆脱下它扔到床下,朝着正在厨房烧早饭的娘又喊又叫,又哭又闹。我娘哪有功夫搭理我,常常是就近喊来一个姐姐帮我穿好了事。</p><p class="ql-block"> 穿着上与娘较劲最狠的是穿鞋子。10岁之前我好像没有穿过供销社买来的胶底解放鞋,更没穿过松紧鞋、运动鞋。我穿的全是娘做的布鞋,也不全是新的,不少是二哥传下来的。那时农村又没有水泥路,全是土路。每到冬天或者下雨天,我就特别羡慕穿胶底鞋的同学,羡慕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泥泞的路上行走,而我只能脱了鞋灰溜溜地低头从他们身体快速走过,像欠了他们点东西没还,又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每当开运动会时,又会羡慕那些有松紧鞋的同学,跑起来鞋跟不会掉,不会因为鞋子而输给别人。</p><p class="ql-block"> 我最不喜欢娘让我穿她新做的布鞋。她每次让我穿新鞋时往往已是在她给我量完尺寸的很长时间之后,常常是过了春夏两个季节,经过半年多的赤脚放任,我的脚早已不是原来的大小,更不愿被紧紧地束缚。娘让穿新鞋,每每都要使劲使劲再使劲才能穿进去。我给她的回应是:刚穿好马上脱了扔向一边。那时的我哪里顾得上她煤油灯下千针万线的辛苦,哪里懂得我们家孩子多她的不易,哪里知道她口袋里没有钱。我还会给她来上一句:你这是给我穿小鞋!你以后别给我做布鞋了,我要穿解放鞋!这时的娘常常是怔怔地站着,嘴里不停地重复:“取债鬼”,脚怎么长那么快!</p> <p class="ql-block"> 我娘没有上过一天学,常说自己“没文化”,可她偏偏对我读书的事很上心,这更让我要和她较劲对抗。我上小学时,还没恢复高考,社会上充斥着“读书无用”的论调,她又是个自称“没文化”的人,我心想读书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也操不了这个心啊。因此,关于读书的事我常和她对着干。记得上小学时,有天晚上家里来了位有文化的客人,娘大概是想让客人指点我的学业,或许也想显摆一下她儿学习还行,让我背诵一篇课文,当时的课文是简单的,我当然会背,但我却死活不肯开口。我的行为让她十分恼火,也不顾客人还在场,除了咬牙切齿地训斥我,还去找东西想打我。在我印象中,这是她对我最凶的一次。后来想想,她肯定是恨我不学好,不拿读书当回事,是我触碰到她的底限了,她怎能容忍?</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娘常拿身边的事训练我们。有时拿上几个鸡蛋,让我们去隔壁村的代销店换盐和酱油。出发前,她会把鸡蛋用自家的手杆秤称好,并让我们马上算出价钱。当时鸡蛋是六毛四一斤,那秤是十六两制的,几个鸡蛋又不可能整斤,那时又没个计算器,算盘不让用,要用心算快速得出鸡蛋值几毛几分着实不易。我们扳着手指头算了半天终于有了结果,还想欺负她没上过学,故意少报几分钱想给自己买几个糖果,结果常常是刚说出口就被她否决了,她心里早算出了准确的答案。不过这种较劲,倒是培养了我们对数字的敏感和精打细算,也养成了我做事前认真谋划的习惯。</p><p class="ql-block"> 初一时的某一天,我娘突然在大姐的陪同下来到学校,恰巧我们在操场活动,班主任周老师也在。周老师是南京下放来的知青,我娘居然用家乡方言向她打听,我今后上高中有没有“望希”。那时上高中是靠推荐的,娘刚经历了二哥因推荐不上而奔波一个暑假的艰辛,未雨绸缪地来为我做校访,却当众把希望说成“望希”而不自知。而这两字在我们家乡与“看戏”同音,意味着没有希望。她这么问,周老师倒是理解,也给了她肯定而满意的回复,却引得在场同学的哄笑。幼稚的我认为娘让我丢尽了颜面,放学回家后,暴跳如雷,几乎是用命令式的语气告诉她不要再管我读书的事。</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的一个暑假,我回家参加“双抢”,与一邻居起了纠纷,那人先无理取闹,还跳起跳倒要与我动手,年轻气盛的我哪能放过他,决斗一触即发。当时我娘刚好在附近洗衣服,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死死地抱住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是要去考“状元”的,不要和这种人计较。看着娘祈求的眼神,听了她把考大学说成考“状元”的这番话,我心中的怒气不知怎么一下子全消了,放弃了与那小子的争斗。这是我第一次不与娘较劲。</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上了大学,又有了国家分配的工作,成了娘心目中的“工人”(这是娘对像我这样的人的统称),从此我内心里开始不想和娘较劲了,但某些言行还会表现出类似于较劲的状态。我有时因工作压力大,回到家常沉默寡言,总会被我娘及时发现“苗头不对”。这时她会说:你们“工人”比起老家的那些人,比起你的其他兄弟,已是天上过日子了,哪能这么愁眉苦脸呢?我和妻子劝她少吃剩饭剩菜,她总是一笑了之,饭后还抢着洗碗,趁机悄悄地把剩饭剩菜藏起来…</p><p class="ql-block"> 2000年春节,我携妻儿回老家过年,进门见娘蜷缩地坐着,说话有气无力,面黄肌瘦几不成人样,大为吃惊。她是几个月前才从杭州回老家的,说是想去舅舅、姨妈家走走。如今这番情景,她肯定是得重病了,而且病情发展很快。问弟弟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娘不让。询问同村开诊所的族叔,他确定我娘是得了某重疾,得赶快去大医院。我们想让她马上去市里住院,娘却说:我没什么大病的,就是胃口不好,饭吃不下,过几天胃口开了能吃下饭就好了,人不能在医院过年。我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她肯定是想不打扰我们的工作、生活,不想让我们替她花钱。</p><p class="ql-block"> 本来我已经渐渐地不和娘较劲了,可这次无论如何还要再和她较上一次,而且是我们兄弟姐妹都和她较上了劲。联系上在医院当医生的同学,年初四各科主要医生一上班,我们便把娘连哄带劝地送进了医院。诊断的结果让我们无法接受,一切都晚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要是我娘还健在,我肯定不会和她较劲了!</p> <p class="ql-block">(部分图片来之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