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汽新工一连那些事

老潘

<p class="ql-block">巴岳山为华蓥山余脉,绵延六十华里。以玉龙垭口为界,朝铜梁方向叫东山,朝永川方向叫西山,西山东山呈抵角斗牛之势。山的另一面,同属大足地界。</p><p class="ql-block">从大足玉龙场过溜水岩沿龙水湖畔朝西南方向走,有一道深邃的山沟。不知当年哪位高人看出鲤鱼打挺的山势,也不知哪朝哪代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庙子,这地方名叫鲤鱼寺。鱼儿离不开水,峡谷中淌出一股清泉。溪流潺潺,汇成一个深潭,姑且命名鲤鱼潭。天缺上横跨一座锈迹斑斑的铁桥,在风中揺晃,吱嘎作响。山塆显得特别特别幽静,空气也格外格外新鲜。</p><p class="ql-block">川汽的仪表厂就深藏在这道山塆里。依照重型军车生产基地建设规划,仪表厂是要从上海内迁的,早早地就分来了十几个上海机电校的中专生。但不知什么缘故,这事黄了,援内大部队没来,设备也没到位,建设好的厂房、宿舍一直处于闲置状态。</p> <p class="ql-block">(鲤鱼寺山塆)</p> <p class="ql-block">(仪表厂厂房)</p> <p class="ql-block">公元1972年4月10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寂静的山塆喧腾起来。川汽这个中国重型军用越野车矫情任性的独生子终于折腾够了,忆起初心,萌生了回归正业的强烈愿望。于是上报计划,招兵买马。九十七名从大足县各个公社招来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锄镰入库,告别父老乡亲,背起简单的行囊入驻仪表厂,在巴岳山麓树起了新工一连的旗帜。</p><p class="ql-block">当工厂需要和个人愿望啮合,时代、理想的拼图展现出一幅海阔天空的图景,无比生动,振奋人心!怀着跃出农门的喜悦,惊叹眼前的現代化的厂房、机器,那些关于人生的依稀憧憬,尤其是少男少女集体生活的新奇和遐想,即便半个世纪之后,依然是美美的回忆。引用一首著名歌曲,唱的应该是:“1972年,那个春天……”</p><p class="ql-block">我有幸加入了这支队伍,除了我们双路公社几个熟悉的同学、朋友,还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有江湖习气的石马、万古,也有作古正经的中敖。</p><p class="ql-block">天地人和你我他,兄弟姐妹如一家。</p><p class="ql-block">像部队一样分班排,城关和龙水编入一排,其余区社的编入二排。宿舍分配,女生住三楼,一二楼住男生。厂里派出唐万和、徐金土和赵明泽三位转业军人担任连首长,按工厂的规矩我们称师傅。</p> <p class="ql-block">(新工一连集体宿舍)</p> <p class="ql-block">政治挂帅,思想领先,连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老三篇两报一刋,师傅和部分工友的朗读水平显著提高。一个月过去了,新鲜劲消褪,正当知青身上自由散漫的农民习气开始回潮,学习会逐渐转为龙门阵战场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第一批新工分配名单下达了一一职工食堂炊事员,当时的八大员之一,现在划归三产了。</p><p class="ql-block">招工前我们这些家伙曾信誓旦旦:只要能进川汽厂,哪怕天天扫茅房!进厂了,改词了:一朝跨进川汽厂,一个心愿开机床!</p><p class="ql-block">分配原则是领导掌握的秘密,名单里居然有原本学业优异的高老三届的女同胞。是夜,一场言辞激烈的控诉通宵达旦,一位女同胞以穿透力极强、连珠炮式的演讲怒斥上面有人搞阴谋,此次分配不公,让名单内外的工友几乎彻夜未眠。后来十几位男女工友都到岗了,那个女娃很快成为后勤系统的积极分子,1973年元旦庆祝大会在三岔路口主席台上一席女强人式的发言,“开门就要(跃)进!”豪言壮语惊世骇俗,一时成为厂里的年度流行语。可见一次分配未必定终身,那批炊事员后来有人考上职工大学当上工程师;也有人刻苦钻研机械工艺,实作一一理论一一实作,退休后一直是一所职业学校的聘任敎员。</p> <p class="ql-block">(四楼有会议室)</p> <p class="ql-block">抓革命,还得落脚在促生产上。劳动任务在厂劳资科和基建科联合召开动员大会之后下达了,新工一连的任务是修水泥马路。令人艳羡的劳动蓝工作服一时还领不到,劳保三件套是:毛巾擦汗,围腰护身,半高橡胶筒靴护脚。而工具三件套则是:十字镐凿岩石板土,洋铲和水泥,抬杠箩筐转运砂石材料。</p><p class="ql-block">川汽厂生产水泥搅拌车已经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当时修水泥马路是全体力活,它的操作无论形式内容都跟农活比较接近,你看现如今基建工地上多数也都是农民工,知青担抬挖掘历经磨练,干这活那是用对了人。削高填低打基础,铺平水泥再抛光,就这样一米两米百米千米,从仪表厂修迄水塔,从水塔修迄三岔路口,一直修迄双路连通大邮路。</p><p class="ql-block">四十年后在新工一连工友首度大聚会上,我感叹我们当年的劳动成果那条砂石成分偏重的水泥马路早已堙没于岁月,成为地下文物。有位老哥们说没有,仪表厂上面还露起一截。这勾起我莫名的思绪,后来专门去了一趟,立此存照。</p> <p class="ql-block">(这段水泥马路虽已破损不堪,却是我心目中的文物)</p> <p class="ql-block">巴渝山地丘陵,依着地形多为自然村落,单家独院。孤灯萤萤,犬吠声声,知青们最难抵御的应该是寂寞。忽然,别开生面,加入“三同”集体生活,令人感到一种神秘的引力。</p><p class="ql-block">集体生活的魅力在工余时间。收工了,简单盥洗,男男女女自由组合,摆乡下经历,摆坊间趣闻,摆私房话,要么就一歇疯闹。到了饭点,沿着“Z”字形长下坡到食堂打饭。若遇整回锅盐肉那天,千翻的男娃儿们能把饭盒、盅盅敲出节奏,为一周一次的牙祭营造出喜庆的仪式感。</p> <p class="ql-block">(新工一连食堂)</p> <p class="ql-block">自古就有人将巴岳山喻为一条卧龙,大足县的要地都带龙字,首脑机关所在地叫龙岗,工业重镇叫龙水,边境要隘叫玉龙。卧龙伸出一支龙爪叫五档山,就在我们宿舍楼背后。</p><p class="ql-block">饭后,黄昏,女娃们三三两两转山,或嘻哈打笑,或窃窃私语。即使当时胶片属于奢侈品,十分金贵,也要定格美好瞬间,留下青春倩影。</p><p class="ql-block">而鲤鱼潭则是男娃儿的领地。清幽幽的潭水晃悠悠的铁桥,夕阳余晖下,好友们谈文学,谈人生,谈情感经历。</p><p class="ql-block">新工一连姑娘乐山,小伙爱水,其中的道理我一度不解。直到十多年后听到张惠妹唱《阿里山的姑娘》时方才顿悟。歌中唱到:“姑娘美如水呀,少年壮如山哪。”</p><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宿舍二楼走廊尽头,一位男生照例开始练声。他手把围栏,调整着气息,体会着胸腔共鸣,身后的盥洗室犹如背负的一个巨大音箱,沉稳的声音传出老远。唱的是美声,多数工友听不惯,认为像黄牛“哞哞”叫,却引来了厂里的“艺探”,张茂林、程家骅师傅肩挎手风琴,上山切磋来了。不久,厂业余文工团增添了新团员。</p> <p class="ql-block">(前:陈明惠;中从左到右:唐珍秀、余洪萍、陈刚玉、陈光任;后:杨仲莲)</p> <p class="ql-block">(陈洪与廖素芳)</p> <p class="ql-block">(从左到右:邓康明、蒋盛华、万金铃)</p> <p class="ql-block">(从左到右:刘金满、戴琳、刘丽晴)</p> <p class="ql-block">(男声二重唱《一对亲兄弟》演唱者,万明光(右)、潘晓钟)</p> <p class="ql-block">“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一天,二楼寝室传出歌声。在只有《战地新歌》的年代里,一张手抄歌单《知青之歌》,引发了几个工友的兴趣,他们情不自禁照着简谱唱起来。但他们如何晓得,这首歌已被定性为“反动”。词曲作者,一个南京知青,因为这首歌被判处极刑,若不是许世友将军批示刀下留人早就命归黄泉了。</p><p class="ql-block">众所周知,告密是挣表现的捷径,这事很快就被厂里晓得了,认为政治思想领域里出现了不容忽视的动向,决定举行一次批判会。怎么批呢?连里的高中毕业生也找不出问题所在。一排二排推选代表发言,管它什么事实,管它什么逻辑,抺黑涂黄,再不济就标注颓废、糜糜之音,便早已将“黑歌”批得体无完肤。实事求是地说,批判会绝对是走过场,既没有人低头站台,后来的分配也没人受到影响。几十年后偶然忆起这事,颇有恍若隔世之感,但事主苦笑着并不愿旧事重提。</p> <p class="ql-block">(前排从左到右:汤龙秀、赵宗淑、曾凡书;二排从左到右:刘复明、陈地海、赵明泽师傅;三排从左到右:王应仕、徐金土师傅、程子谦、刘士海)</p> <p class="ql-block">(前排从左到右:潘晓钟、徐金土师傅、谭培德、李芝配、赵明泽师傅;中排从左到右:蒋盛华、师宏超、李仲文、莫树民;后排从左到右:师宏超女友胡朝碧、汤龙秀、谭先碧)</p> <p class="ql-block">集体生活持续了近两年,期间发生过循着蛛丝马迹追踪二十里擒拿偷馒头毛贼的传奇,打“拱猪”不赌博也不白玩输家叼劳保统靴直至恶心呕吐的糗事,却也差点发生一件感天动地的英雄事迹。</p><p class="ql-block">车队司机周以勤师傅下完货把解放牌停在宿舍楼下面斜坡路边,下车找人签字,把四五岁的儿子独自留在驾驶楼。千翻娃儿现在称熊孩子,在车上东搞西弄,松开了手刹。车子由慢到快往坡下溜去。</p><p class="ql-block">附近一位工友见状追赶过去,情急之下,跳上踏板,欲拉手刹。谁知车门也没关好,他被甩了下来。随即只听到“咚”地一声,车子撞在公路右侧崖下的电线杆上,停了下来。而窄窄的公路左边,是数丈深沟。毕竟是部队转业经验老到,司机停车时没忘记将方向盘稍朝里打。电杆被撞弯,钢筋裸露出来。头顶上的输电线相互触碰搭铁,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噼啪”爆出刺眼的火花。</p><p class="ql-block">一位舍己救人的“英雄”及事迹没有出现,但一场车毁人亡的重大安全事故侥幸得以避免更值得庆幸!</p> <p class="ql-block">(地方还是那个地方,电桩不是那根电桩)</p> <p class="ql-block">周总理主持召开的十二个重点企业参加的“北京会议”结束后,川汽掀起军车生产热潮,我们结束集训投入生产第一线,新工一连宣告解散。</p><p class="ql-block">从此,我们的连队驻进我们的心中。连队走出过大学教授,走出过省级劳模,走出过厂党委书记,更走出过一大群默默奉献的汽车工人。难以忘怀的集体生活,七百个日日夜夜,即便是摘要记载,不也得是一部厚厚的志书?</p><p class="ql-block">“蓦然回首,一九七二。岁月悠悠,情深谊长。”忘不了工友首度成建制的龙水湖聚会,笑容与泪花交相辉映;而十年后工友们翘首以盼的进厂五十周年大庆,精心准备却在疫情中泡汤。延期就延期吧,我们等待。</p><p class="ql-block">兴许下回聚会时,能够拆解一个五十年前的谜:那个夏日夜晚,一位工友在一楼走廊上弹三弦。必须承认,初学艺不精,有些不动听。一盆水从三楼泼下来,虽未浇头,却也湿脚,具有明显的挑衅性。弹琴者大喝一声:“泼水节嗦!”一旁有人起哄:“啷个不甩个绣球下来呢?”只听得三楼银铃交响。泼水的人究竟是哪个呢?</p> <p class="ql-block">(沸腾的车城。图片翻拍自《四川画报》1975年第1期)</p> <p class="ql-block">(总装车间报喜。前排右一:汤龙秀;右三:陈明惠;后排右一:黄小书;右二:余洪萍。图片翻拍自《四川画报》1975年第1期)</p> <p class="ql-block">(四十年后新工一连工友在龙水湖首度聚会)</p> <p class="ql-block">(晚霞绚烂巴岳山)</p> <p class="ql-block">(向提供老照片的一连工友致谢!)</p><p class="ql-block">2024.05.10</p> <p class="ql-block">附录:工友程子谦诗</p><p class="ql-block">七绝·题潘兄《川汽新工一连那些事》</p><p class="ql-block">白发青春咒逝川,常思寻梦梦幽然。</p><p class="ql-block">凭君一忆足千古,往事休休到眼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