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花田

沧浪琴主

　　书房的窗外有一方阳台，虽然空间极其狭窄，但一样的上接清风明月，下承雨露霜雪，想来空着也怪可惜的，遂决定将其打造成一片花园。

于是趁着周末休息，买砖、砌栏、培土、弄花......有老友得知我造园，特地去故乡的凤凰山挖了几棵野蔷薇寄给我，当年留校任教的同学也寄来几棵校园里的栀子花，母亲从她的花盆里分给我几株茉莉，我又去小区后的荒山找来几棵牵牛、紫竹梅、猫眼草......东拼西凑，一方小小的花园竟也像模像样了。

从此，月下闲坐，看花影绰约，窗下读书，得花香萦怀。想起布袋和尚的那一句俳：“求赐予，袋里之花和月。”而因为这一方小小的花园，我便可日日与花月相对，心里顿生无限的喜悦。

　　事实上，我并不是太喜欢那些开得盛大又中规中矩的花朵。相反，我更爱那些自由自在恣意热烈的草木。所以，我选择造园，而非盆栽。我总觉得，即使是养在自己家里，也应该最大限度地让自然间的草木，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同一片园子里，虽然各自盛放，但或许它们的根系，早已在泥土下连为一体。草木，也应该有自己的同伴或是朋友。那是根之所牵，心之所系，情之所依。

对于养花，我是彻底的门外汉，但好在小时候见祖父养花，也算耳濡目染。所以知那花草如人，亦各有性情偏好。譬如蔷薇喜阳，兰花好阴，栀子爱润......为此，那一片花园亦在我心里有了楚河汉界。按照花木的喜好，浇水、施肥、培土。那些花儿，虽不名贵，却仿佛种在了我的心坎上，足以令我因枝生而喜，因叶开而欢，为花凋而忧，为花落而伤。

大抵是因为种的，多是像茉莉栀子这种极为寻常，生命力又极为旺盛的花，那花园，好似并没有费多少精力打理，却也开得郁郁葱葱。暮春的清晨，洁白的茉莉轻轻睁开清澈的眼，紫色的牵牛吹起快乐的小喇叭。仲夏的黄昏，五彩的蔷薇铺满墙角，碧绿的猫眼草在浅吟低唱。我便常常打一把逍遥椅，泡一壶茶，在花园边闲坐。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又慵懒，静静地坐在花园边打个盹，只觉得现时的光阴如老酒，那么醇厚有情，回味悠长。秋日轻柔的晨风，清新又清凉，静静地看着那些花儿随风凋残，只觉人生不过倏忽之间，只愿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没过多久，那花园里渐渐地有了些野草。大约是种子一直埋在泥土里，或是远方的鸟儿无意间叼落了果实，阳光雨露，机缘巧合，那种子终于生根发芽，拨云见月。虽是野草，我却舍不得除去它们，于是便欣喜地看着它们在花园里安家落户，生根发芽，再悠然自得地走过这花开花落的一生。

老去的荠菜，长成铃铛草，三叶的酢浆，开出粉紫的花，金色的蒲耳根，结成绒球果，微风起时，那些绒球果瞬间飘散，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那些寻常的草木竟是这般伟大，它们用尽毕生心血，开成花，结成果，再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走，让孩子独自去追寻或是完成自己的生活，即便摸爬滚打，即便今生再无相见。

　　花园虽小，却挡不住草木繁茂。温暖的春阳下，那花叶之间，竟然亦有了蜂蝶。蜂舞蝶翩，像是为小园注入了血脉与灵魂，彩蝶如风，轻灵飘飞，像是一朵自由飘飞的花，蜜蜂振翅，徘徊花蕊，像是在与花朵交流脉脉心事。蔷薇有刺，却偏偏没有哪只蝶因刺而伤，蜜蜂有螫，却偏偏没有哪朵花因螫而蛰。原来世间万物，虽各有利器，却又各有皈依，万物有灵，亦万物有情，所以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盛夏的时节，花园的泥土里常常会落有死去的蝶。蝴蝶成虫的生命通常不会超过一个夏天，花开时生，花未落时已死，纵然短暂，却一生都在极致的绽放，即便肝脑涂地，但夫复何求？死去的蝶，如凋落的花，依旧美丽如斯，芬芳如故。它们静静的躺在花园里，静静地与泥土融为一体，再融入草木的根系里，只等来年春风化雨，再化身为枝头繁花。说什么死生有时尽，或许生与死，不过一场轮回，而人间终归否极泰来。

暮春的夜里，正在睡梦之中，忽然被一阵阵猫叫声惊醒。静谧的春夜，那猫叫声尤为突出，刺耳。仿佛就在耳畔，声声惊心，阵阵凄凉。第二天清晨，开门一看，只见花园里的猫眼草被压倒一片，刚刚含苞的茉莉亦枝残叶败，突然想起，这应该是昨夜的猫儿吧。春夜猫叫，这小小的花园倒成就了小区流浪猫儿的情场，不仅不生气，还暗自地高兴。虽然弄坏了我的花，可是却成就了一对有情的猫呀。明月之下，枝叶摇曳，猫儿缠绵，花落纷飞，那该是多么绝美的一幅春夜图啊。

　　仲夏的黄昏，微风渐凉，一个人吃过饭，躺在花园边的竹椅上乘凉。我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没有花园时，总爱对着一卷书，而今有了花园，便可对着一畦花。书，可以让我去品读人间的故事，而花，却可以去倾听我内心的声音。此时，只见天边，云开雾散，皓月东升，耳畔，清风徐来，夏虫低吟，花园中，母亲买回来的茉莉正悠然地吐露芬芳，老友寄回的野蔷薇正迎风招展，紫竹梅亦牵牵绊绊沿着阳台的栏杆倾泻而下，惟有当初校园里的栀子花正结成碧绿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想着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花，仿佛各有前世今生，却又因缘相聚，便觉人间之美，莫过于这因缘和合，聚散无常，

不知不觉中，我已默默的闭上眼，缓缓摇起手中的大葵扇，椅子下一盘点燃的蚊香的轻烟正四处袅绕。恍惚中，我似乎回到了二十岁那年的校园，我们一群小姐妹穿着洁白的长裙，背着书包，迎着斜阳从学校的图书馆走出来。有几个男生，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其中一个突然在我前面“嘎”的一声刹了车，他回头微笑着叫我伸手，然后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放在了我的掌心......

我猛然醒来，一睁眼，只见夜已深沉，而花园里的栀子花，正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