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串的娘家人

查福春

<p class="ql-block">  阿贵和阿山都是我很熟悉的人,我知道他们都姓陈,住得也近,却直到二三十年后才知道他们是堂兄弟。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这令我有些奇怪,因为小时候我经常去他们家玩,他们分明都有各自的爷爷奶奶的啊。而且据说他们的父亲同年却不同月,这很令人费解。</p><p class="ql-block"> 原来,阿贵和阿山他们共同的爷爷娶过两房媳妇,且在同一年生下了儿子。又十数年后,他们的爷爷去世,又适逢解放,移风易俗,两个奶奶分家另过,各自有一个男人入赘,这就成了两个家庭,也就是后来我所看到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阿山的奶奶姓汪,名彩芹,是当地人。她比阿贵的奶奶大了二十来岁,却晚了几个月才生下儿子。老人家去世已有二十来年了,当时年近九十,很高寿。</p><p class="ql-block"> 两个奶奶当年拼着生儿子,后来又拼着长寿。这不,阿贵的奶奶也风清云淡地活到了九十岁。俗话说老树无根,去年冬天,老奶奶病倒了。病床上老人提了一个要求,令阿贵兄弟和他的父亲手足无措。</p><p class="ql-block"> 原来,奶奶的要求是,在她百年过后,要找来她的娘家人。</p><p class="ql-block"> 阿贵说,奶奶真是糊涂了啊,这都七八十年了,千里之外,上哪去找她的娘家人?</p><p class="ql-block"> 阿贵的奶奶姓吴,名秀华,浙江嘉兴人。三十年代末日寇侵犯中华,兵荒马乱,其母带着女儿一路逃难。这一日,来到浙江开化的一家小餐馆门口,母亲望着骨瘦如柴站立不稳的女儿,狠下心来,走进店内朝着老板娘就跪:“好心人,收留我的女儿吧,让她给你干活,不要工钱,有口饭吃就行!”老板娘四十来岁,她望着这对衣裳褴褛的母女,急忙将人扶起,给她们做了两碗热汤面,吩咐趁热吃了。在得知这两人战乱中与家人走散,同样外逃的父子几个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不由得十分同情。然而她条件有限,只能收留秀华姑娘一个,但还是留下其母住了一夜。第二天,秀华的母亲拄着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从此,秀华再未见到母亲,也再没往家乡走过一步,没见过任何一个娘家人。这年,秀华十九岁。</p><p class="ql-block"> 秀华在餐馆里住下了,她很勤劳,手也巧,什么活都做得又快又好,招待客人礼貌而周到。不到一个月,老板娘发现这个小姑娘模样大变,虽然穿得一身她给的旧衣裳不太合身,却颇有几分俊俏。夜里,老板娘与丈夫商量,店里实际也不差人手,这姑娘也不忍心让她走,不如,把她送弟弟家去吧。</p><p class="ql-block"> 老板娘是江西人,姓陈,她的弟弟,也就是阿贵和阿山的爷爷陈国道。陈国道也年逾四十,结婚十好几年了,妻子汪氏仅生下一女,一家人愁得慌呢。陈家虽谈不上富裕,却也开得二三十亩山田,一口饭还是有得吃的,这没有男丁,往后谁来干活,谁来继承家业?女儿是要出嫁的,没有一定的势力,招女婿入赘是办不到的。</p><p class="ql-block"> 老板娘回了一趟娘家,父母大人自然是十分欣喜,陈国道也不算太霸道,委婉地征求了妻子的意见。听说丈夫想纳个小的,汪氏失落了片刻就满口答应了。陈家无后,她也就无后,百年过后坟茔都无人祭扫,这点她是十分清楚的。</p><p class="ql-block"> 而对吴秀华来说,这也是一个好归宿,此时的她只求活着,绝不敢奢望别的。</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吴秀华来到陈家。几个月下来,与年纪同她母亲相仿的汪氏还算和睦。然而女人善妒的本性是自古就有的,汪氏觉得秀华占着年轻,受了更多宠爱,秀华又觉得汪氏有大奶奶的身份,在家有更高的话语权。于是,明争暗斗就此拉开帷幕。</p><p class="ql-block"> 戏剧性的是,在秀华怀孕数月之后,十几年未育的汪氏也怀孕了。大喜过望的陈家老爷子把一儿两媳叫到了一起,严令她们要和谐,不可争吵,务必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把孩子生下来。</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对陈家来说真是双喜临门,两个孙子的先后诞生,令陈家洋溢在无尽的喜悦之中。</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孩子稍稍长大之后,秀华与汪氏又开始吵闹不休,从丈夫的厚薄偏向,到孩子的打斗,到财物的分配,整日不得安宁。汪氏年长稍显木讷,却很固执,对自己正妻的位置十分在意。秀华虽是外乡人,却敢作敢为,十分泼辣,生得长子又令她平添几分傲气。从互相不顺眼,到指桑骂槐,直至经常大打出手。好在左邻右舍很近,总有人阻拦,无非是扯乱了头发,伤了些皮肤,从未伤筋动骨。</p><p class="ql-block"> 陈国道让两个妻子分别住在东西两头的屋里,以距离来减少日常照面,以求安静,却收效甚微。</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两人又打起来了,汪氏明显吃了些亏。此时公婆已去世,汪氏无处投诉,径直回了十几里外的娘家。这下可好,汪氏的娘家兄弟浩浩荡荡地来了。秀华一看大事不妙,夹了个小包裹,带上孩子就跑了。</p><p class="ql-block"> 秀华倒也跑不到太远,她投靠大姑姐也就是她初来时开化小餐馆的老板娘去了。姐姐当日就给陈国道寄回了消息,让她处理好家事再去把老婆孩子接回来。</p><p class="ql-block"> 汪氏的娘家兄弟一看秀华跑了,冤有头债无主,倒也不吵不闹,就在陈家住下了。一大桌人整日里吃饭喝酒,打牌玩乐,一连住了七八日,这可把陈国道急坏了,他可是个大忙人,况且这样下去吃也给他们吃穷。最后好说歹说,这群人才走了,走时放话,好好管教你的小婆娘,下回再欺负汪氏可没这么便宜了。</p><p class="ql-block"> 这边秀华早就从开化返回,就住在附近村庄的远房亲戚家里,听说人走了,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回家了。在这之后,两个女人倒是不常争吵,只是更加冷淡,形同路人。这让陈国道很是伤心,以前吵闹归吵闹,好歹还有些妻唱妾随的日子呢。</p><p class="ql-block"> 陈国道在六十左右岁时病逝,没两年,新中国诞生了。汪氏和秀华各自带着儿子,又分别招赘了一个男子,过起了两不相干的生活。直到汪氏晚年,两人才开始说话,勉强算个左右邻居吧。</p><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真快啊,秀华十九岁来到陈家,如今也风烛残年。秀华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又生了四个孙子,阿贵是他的长孙。奶奶病倒之后,阿贵和他的兄弟几家人轮番服侍一个多月,一日夜里,老人家撒手人寰,平静而安祥。</p><p class="ql-block"> 现在,摆在阿贵一家人面前的,上哪去找奶奶的娘家人?奶奶一辈子虽然风风火火,记性却不好,她只知道自己是嘉兴南湖人,姓吴,父母兄弟的名字一概不记得。沧海桑田,显然是很难找的,况且时间紧急,也容不得去趟嘉兴寻访。</p><p class="ql-block"> 阿贵有些后悔,奶奶忘了许多事,却清楚地记得南湖,那么她家一定就在嘉兴南湖边上,这个范围不会太大,如果早上些年去找,大概率是能找到的,即便战乱时家人失散,至少能找到那个家族。但现在太迟了,奶奶是家中最小的,其兄弟岁数都在百岁边缘,恐已不在人世,加上城市建设的搬迁,找到的机会微乎其微。</p><p class="ql-block"> 可地方上的风俗,女性在婆家去世之后,娘家人尤其重要。据说,没有娘家那一担三牲祭品,九泉之下是永远饿肚子的。</p><p class="ql-block"> 迷信归迷信,风俗却很重要。奶奶辛劳了一辈子,这点心愿不能满足,阿贵心里很难过的。</p><p class="ql-block"> 这时,阿贵忽然想起,他在浙江那边打工的工厂里,有个工友姓吴,与奶奶同姓,且正好是嘉兴人,何不找他客串下,多少也满足了奶奶的遗愿吧?</p><p class="ql-block"> 当夜就将人接了来,那人也满口答应。而且据他所说,他家虽不是南湖的,却也同支同源,做阿贵奶奶的娘家人可谓实至名归,这下阿贵更加满意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奶奶出殡那日,阿贵的工友挑着一担丰盛的三牲,正正规规地履行了娘家侄孙的职责。</p><p class="ql-block">  阿贵在奶奶灵前说:“奶奶,您放心去吧,大家送您去那边过好日子。您娘家人也来了,给您送了许多吃食,许多财物。您娘家那边,与我们陈家一样兴旺着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