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之行散记

草重

　　从西藏回到家里，已经有五六天了，我始终沉默无语，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我几次提笔，又几次搁下。我蓦然惊觉，奔赴千里之巅，邂逅万川之源后，我身虽无恙，心却遗落在皑皑的雪山之巅，遗落蓝天白云之间，遗落羊群如织大草原。我不是一位朝圣者，但面对西藏的美丽与圣洁，却触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让我不禁泪满眼眶。昨天夜里，我仿佛重游了西藏，那熟悉的雪山、蓝天、草原，再次呈现在我眼前。我料想，今后我无法走出西藏的梦了。那片土地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成为我永恒的记忆。

一

西藏，那是一块神秘而美丽的土地，如诗如画，引人无限遐想。四月间，我们一行四人驾车出发时，正是人间四月天。从滇藏线踏入西藏这片圣地，历经十七天，行程五千多公里。

进藏之路，不仅是一段地理上的迁徙，更是对人生极限的一次勇敢挑战。

临近西藏，藏传佛教的氛围渐渐浓烈起来。香格里拉到处都是寺庙，最为著名的当属松赞林庙，它被誉为“小布达拉宫”。在独克宗古城，我们爬上小山上，跟着当地人步伐转动那个世界上最大的转金筒。让它顺着法轮缓缓的旋转，每一圈都象征信仰的轮回，承载着灵魂的寄托与希望。

然而，当我们进入西藏芒康县的盐井村，欣赏那古老而原始晒盐风光时，无意间看见一座天主教堂，它是西藏唯一的天主教堂，由法国传教士邓德亮神父1865年创建。至今已有17任外国神父。村里80%以上人信奉天主教。现任神父鲁仁弟，是一位当地藏民，他吟诵译成藏文的《圣经》。

那一天，我们匆匆赶路，终于在落日的余晖中抵达盐井村。眼前出现的天主教堂，如梦如幻。它的外观融合了浓厚的藏式风格，与常见的哥特式建筑截然不同。教堂呈平顶式，乳白色墙身，墙角处随风飞舞的格桑花开得正欢。沐浴着暖阳，我拾级而上，教堂内部装饰采用西洋风格，大堂正中央，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默默诉说着受苦受难的故事。这一幕，为这座独特的教堂平添了几分神圣与庄严。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西藏的信仰很纯粹。然而，在这偏僻人稀之处，居然存在一座天主教堂，还是中国十大最美教堂之一，这无疑是西藏的一道独特奇迹。

现在我明白了，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常以不可思议的状态存在，就像人生匆匆，本来就有太多意外，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我们唯有学会接纳与包容，方能欣赏这种不可思议的共存之美。

二

我们前往墨脱县，它被誉为高原上的“孤岛”之地，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也是西藏最神秘的地方之一。墨脱境内有两座高山，像两堵高不可攀的围墙，将墨脱与外界隔绝。沿着札墨公路，我们驾车穿过嘎隆拉隧道，瞬间体验从寒冷严冬到春意暖阳的变换，从北边雪崩形成的雪墙，到南边的杜鹃花绽放、香蕉树随风摇曳，仅几分钟穿行仿佛穿越了四季，让我们感受到大自然的奇妙与魅力，恍然隔世。

　　墨脱是一个很小的县城。我们来时，刚下过一场雨，风停之后，城里云雾缭绕，我们登高瞭望，墨脱犹如飘落在一片热带林海的海市蜃楼。在景区的摆渡车上，我结识了司机罗布江增，30多岁的样子，见他衣着打扮有点特别，我便问：“你是藏族人吗？”他回答：“不是，我是门巴族。” 我顿感新鲜。他告诉我，门巴族主要聚居地在墨脱、林芝等地。所谓“门巴”，意思就是居住在门隅的人。

　　忽然间，我想起前段时间，读过一位诗人的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 这美好的诗句，充满了深邃的情感和独特的韵味，让人印象深刻。于是，我又问：“你知道仓央嘉措吧？”他黑黝黝的脸顿时绽放笑容，很自豪地说“怎么不知道？他是我们门巴族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我感叹，在这么小的民族里，在这么偏僻的小地方，居然转世过一位藏传佛教领袖、西藏最著名的诗人。瞬间，让我对门巴族人心生敬意。

几天后，我在游览布达拉宫时，导游讲了一个的故事：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圆寂了，为了寻找他的转世灵童，活佛们认真查找了六世达赖的遗物，以求得线索。他们在仓央嘉措诗歌中，发现了一首暗示性很强的诗：

洁白的仙鹤啊，

请把你的翅膀借给我，

我不会往很远的地方飞，

我到理塘转转就回来。

活佛们据此认为，六世达赖很可能在理塘这个地方转世了。于是，他们在理塘找到一个男童，并用各种方法验证。后来，男童被请到布达拉宫坐床，他就是后来的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

这个故事很美好，扣人心弦。虽不知真假，但我希望它是真的。

当我依依不舍离开时，我心中忽然跳出一句话：美丽的墨脱，你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啊！

三

山峦起伏，白雪皑皑，氧气稀薄而清新，我们终于来到珠峰大本营，这里海拔5200米，它的前方就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珠穆朗玛峰。

此刻，我们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喜悦，深知在这神圣之地，人们必须保持敬畏之心。脚下的路上仍存冰雪，而担心高原反应更是提醒我们，控制好动作与情绪，以免引发身体不适。这里立着三个碑：珠峰测量8848.86米纪念碑，大本营5200纪念碑；“地球第三极”纪念碑。此时，夕阳西下，天空蔚蓝。抬头遥望珠峰，白雪皑皑的山峰在蓝天白云的背景，绚丽多彩的日落，这样的美景让人心旷神怡，我们仿佛置身一幅绝美的画卷中，成为了大自然最渺小而又最幸运的见证者。

　　年轻时，我很喜欢西方画作中人物的“宏大”呈现，你看蒙娜丽莎，背后隐约有些小小的山水，人物总是最大化；而中国的山水画，人物总是被描绘得十分渺小，甚至用放大镜才能找到。那时，我十分不解。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我逐渐领悟到，中国人这一画法的奥妙所在。因为大自然太伟大了，相比之下人类太渺小了。这种对比，让我对大自然多了份敬畏、崇拜，多了份珍惜、爱护。

　　在大本营的附近，有许多当地藏民精心堆砌起来的玛尼堆。藏传佛教，石头被视为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在如此苍凉的大山里，这些玛尼堆平添了几分神秘而庄严的色彩。

此刻，我想到一句名言：“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陌生地方，弄明白生活的意义，遇见最好的自己”。人的一生，去过一次珠峰大本营，站在世界的屋脊上，仿佛能触摸到天空，感受到生命的渺小与伟大，极为有意义，爱过、来过，也算是一种人生圆满。

四

布达拉宫建在红山上，它是一座宫堡式建筑，主体建筑为白宫和红宫，始建于公元七世纪，藏式风格，曾经为西藏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

　　在布达拉宫山脚下，我目睹了众多藏民，身穿藏服手摇转金筒，口念佛经，顺时针沿着布达拉宫绕圈。有人甚至跪拜着爬行，这叫做“等身大礼”，是藏传佛教中最虔诚朝拜方式，有些藏民，他们来自遥远的青海、云南、四川，只为表达心中的信仰与祈愿。

　　布达拉宫，最初仅是历代吐蕃王的王宫和政治所在地。到了17世纪，五世达赖喇嘛被清政府册封为藏王，布达拉宫才成为活佛驻锡地，成为人们顶礼膜拜地方。政教合一统治，也从那时候开始登上西藏历史舞台。

导游还神秘地透露，布达拉宫有众多房间，有一间隐匿着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地下的“香巴拉”，香巴拉正是传说中的人们梦寐以求的极乐世界。我忽然想起，我曾到新疆喀什旅游，住在维族人家里。男主人告诉我，他去过麦加朝圣，每年，在那里伊斯兰教都会举行盛大的宗教活动。他们围坐在一间“天房”的周围，天房里有一块褐色陨石，穆斯林视其为神物，朝觐者争先与之亲吻。我后来知道，世界上的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它们的背后都隐藏着秘密与传说，既展现了宗教的神秘魅力，也反映了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与向往。

　　怀着敬畏、好奇之心，我缓缓登上布达拉宫。宫内金碧辉煌，珍宝无数，无数的经幡在风中不舍昼夜地舞蹈，它是佛的信徒在一遍遍表达对佛的顶礼膜拜。说实话，在布达拉宫里隐藏的秘道，才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幻想进宫之后，能像福尔摩斯、波洛神探一样能发现点有价值的线索。但实际上入宫后，只能按规定路线行走，不能在宫里乱走乱窜，甚至很多地方都不能拍照，以免打扰这份神圣与宁静。因此，我根本不可能发现什么。

如今我明白了：面对宗教的秘密与传说，我们根本不必刻意去揭开其神秘面纱，它们更像是通往信仰深处的桥梁，引领信徒们更深入地理解宗教的内涵与价值，从而真正感受到信仰所带来的力量与美好。

五

在阿里地区，在札达县的象泉河畔，我们远远看见一座古城废墟。原来，这便是神秘的古格王朝遗址。它从九世纪建立到十七世纪结束，曾一度雄居西藏西部，鼎盛时有十万人之多。然而，令人匪夷所思，在三百年前的某一天，他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遗址从山麓到山顶高达300多米，遍布泥土同色的建筑和洞窟，几间寺庙保存较为完好，其余建筑都已塌顶，剩下一道道残破的土墙和空荡的洞窟。据专家考证，遗址内曾有房屋约450间，窟洞、碉堡上千座，佛塔数十座，藏尸洞一处，遗址四周曾建有城墙。整个遗址建在山峦上，分为三层，依次为王宫、庙寺、奴隶民居。

令人恐怖的藏尸洞，就在距离古城不远处。专家说，洞里藏着上千具没有头颅的干尸，这种头和身体分离的方式，绝对不是藏传佛教的一个丧葬仪式。

在相对完好的供佛洞窟中，我们看见了古老的古格壁画。导游说，这些壁画有别于藏区的壁画风格，呈现多元文化特点，有很高艺术欣赏价值和宗教文化研究价值。我们对绘画是外行，只感觉到壁画色彩斑斓，充满神秘的宗教美感。

　　这里是硬化的土质山峦，虽然不高，但因地处高海拔地区，我们爬得气喘吁吁、十分艰难。在山顶上，感觉大风在身旁呼啸而过。我站在陡峭的山顶上，遥望山下的古城，感慨万千，历次战火的洗礼和数百年大自然的演化，古格遗址竟与周边的土林融为一体，展现出一种残缺而悲壮的风貌。此时，满目静谧中，一只孤鸟从我头顶上高歌掠过，将这座凄美的古城，又平添了一抹音乐的神秘色彩。

　　山顶国王与王妃的寝宫旁，我走进一间宽敞的大厅，房顶早已坍塌，断壁残垣，地面铺满鹅卵石。导游说，这里是当年国王接待外宾的地方。我环视四周，想象着当年国王会客的情景。片刻后，我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匆匆下山了。下山之后，心中忽生疑惑，这座土质的山峦，原本应该没有石头。我猜想，它们应该是在八百年前的某一天，在象泉河畔，沉睡万年的鹅卵石破奴隶们拾起，背到古格山顶，交由工匠铺到国王的会客厅里。刹那间，我觉得手里这其貌不扬的灰白色鹅卵石，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这里肯定藏着不寻常的历史吧！

　　在藏民的心中，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我在车上品味这块石头，发现它表面有斑斑点点的印记。恍惚之际，我在石头的一面，似乎有两只眼睛，直直地凝视我，也许它想告诉我曾见证过的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尤其是三百年前，古格王朝突然一夜消失的秘密。我翻转石头，又似乎看见它淌着泪花，也许它想告诉我，山脚下的藏尸窟里那上千具无头尸体的由来。我再翻转石头，又似乎看见一位虔诚的古格奴隶，贫穷得连一串佛珠都没有，只能用食指在石上反复点击，默念着咒语，岁月流转，指印深深烙印在石上，留下永恒的印记，诉说着那段苦难的历史……

　　顿悟之中，我深感历代战乱对平民无情而残酷的伤害，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割裂了无数家庭的幸福，让无数无辜的生命在硝烟中消逝。在这无尽的痛苦、哀伤之中，我们必须铭记历史，珍惜和平的宝贵，热爱和平与安宁，让爱与和谐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旋律，确保和平之光永远照耀人间的每一角落。

六

那天，我们到达改则县，已是晚上8点多，太阳仍依依不舍的离去。饭店完，同行中有一人突然头晕脑胀，不久脸、手、脚出现麻痹，呼吸也开始困难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严重高原反应的反应，必须立即送往医院。幸好，附近有一家镇医疗所。

　 医生是一位藏族人，他说：“你们做得对，一旦发现严重的高反，立即送医院才好”。我疑惑地问：“我们已走完海拔高的地方，现正往海拔低的方向走，怎么还会发生高反？”他解释说：“有人在高海拔地方高反，到了低海拔处才发作。”

　 安稳后，我去交款处。显然，护士是一位藏族人。她问：“是高反吧？” 我说：“是呀。” 她沉默片刻，又突然问：“你们去神山了吗？” 一路上我们爬过许多大山，不知她问的哪一座？我不假思索地说：“没去过。”她听后，一脸虔诚地说：“其实，你们最应该去神山朝拜，它会保佑我们的！”

回到病床前，我问队友，我们去过神山吗？他马上说：“去过啊。”我有点懵，追问：“神山？哪座神山？”他说：“就是冈仁波齐神山，早上我们在那里兜兜转转了很长时间。”我恍然大悟，也许是缺氧的原因，我怎么会忘记冈仁波齐神山呢？

　 冈仁波齐，在藏语意为“神灵之山”，至今没人攀爬到山顶过。据说，曾有人想去攀登，遭到当地喇嘛的劝阻，他们认为，攀爬冈仁波齐，是对神山的亵渎，更不想看见有人去白白丧命。遥望白雪皑皑的神山，它具有独特岩层纹理，雄伟壮观的身姿，它形似埃及的金字塔，具有极强的辨识度。冈仁波齐山，它同时被藏传佛教、印度教、西藏原生苯教、古耆那教，都认定为它是世界的中心。

　　我把护士说的话告诉他，没料到他刚听完，应声“对嘛！” 随即竟坐起来，中气十足说：“我恢复了！可以出院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感到奇怪，究竟是输氧起了功效，还是朝拜他心中的“神山”显灵了？我不得而知。这正规的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护士竟跟我说这般话，况且队友病情又恢复得这么快，让我感到惊讶，留下了深刻而难忘的记忆。

　　

西藏之行的日子渐渐远去，但我梦里，却总是飘着酥油茶的清香，还有挥之不去的雪山冰川、蓝天白云、澄碧的湖水、翻舞的经幡，以及在佛光普照下一张张虔诚朴素的脸庞。搁笔之际，意犹未尽。

旅行虽然短暂，但仍让我收获颇丰，让我更勇气、更自信，更热爱生活。人生需要经历，而非坐而论道，夸夸其谈，虚度年华。 西藏之梦，成为我生命不朽的记忆，熠熠生辉。

20024年5月7日南山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