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受伤

握住一缕阳光

冰和婷同往日一样，下班回到宿舍，冲了凉，收拾了卫生，就各坐一处，给自己的家人微信视频，说一会儿话。

冰的父母都过世了，妻子在镇医院食堂里做厨工，大儿子上高二，小女儿从小聋哑没有上学。他聊了几分钟就上了床。

婷的娘家和婆家父母都在，丈夫在老家镇上的电管所做临时工，大儿子读高一，小儿子刚上初中。她一一聊过，便聊了很久。

他们拼成临时的家，租房子住在一起，已经三年多了。冰听着婷聊那些亲热的话，都已经习惯了。他没在意婷聊些什么，只是呆呆的望着屋顶慢慢转动的小风扇，想着这几天一直搁在心里的事。

他来这家塑胶模具公司快五年了，在模具部一直只混个普通钳工。公司每年三月和十月评职加薪，都没他的份。又到三月了，他好想能评个加薪的职位，可有什么办法呢？钳工组管事的龙队长，又不抽烟，也不喝酒，平时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想通过他走后门，是不行的。何况，前天找分管生产的吴课长探听，吴课长说：“模具部这一年多，一直都亏，分不到加薪名额。”这让冰的心凉透了。

屋外下起了雨，刷在通道外的铁皮屋顶上，哗哗地响，一阵紧一阵慢，袭着阿冰的思绪。他望向婷，那张粉红的圆脸，那面丰满的胸脯，那段娇小的腰身，那双细嫩的长腿，那件浅黄的纱衣，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光芒。在冰的眼里，婷就如仙子美不可言。

冰起身推开后门，雨被风扭着，直往门里飘。他立即关了门，来到小婷身后，一边侧着身子听婷聊天，一边用手指在婷的背上划着“心”字。

婷和视频里那个人叭地亲了一口，关了手机。回过头望着冰说：“老公这个月发了三千奖金，给我转了一千，我没收。唉，他也不容易，两家的父母，房贷车贷，还要供孩子读书，家里总是欠账，我这点工资，也帮不了他。”

冰看着婷有些伤感，便搂过来，说到：“唉，我也是。家里父母都老了，经常生病。两个孩子也要花钱。每月这点工资都不够花，银行里的贷款，总是还不清。”

婷在冰的怀里，搓着他胸上的毛发，半天说道：“听说又要评职加薪了，你找领导争取一下嘛。”

冰抚着怀里那一头微香的头发，幽幽地说：“我问了，估计没希望。你们部门效益好，名额多，你倒是要去争取啊。”

婷摇着头说：“也难啊！这些好事，总是要和管事的人有点关系，才能得到。”

冰拿过小桔子递给婷，轻叹了一声：“不去想那些美事了。睡吧，明天早起。”

婷吃着桔子，扭头要往回走。就在这一瞬，她突然发现玻窗右边直角处有条小缝，那面玻窗纸被人从缝子处撕了巴掌大一块，有一只大眼睛正贴在那洞上，盯着这屋里。她惊慌地叫起来：“啊——是谁！小偷，有小偷！”

冰将婷护到床边，几步就冲到门外。在过道里不远处，龙队一瘸一拐，正在走远。龙队是前不久租到这楼里来的，他一个人住在过道的另一端。冰朝他喊到：“龙队，看到有小偷跑过么？”

在昏暗的光里，龙队一边跛着往前走，一边答道：“没有啊。我，我刚从楼那边过来，没看到谁！”

冰想，将才吓着婷的小偷不会就是龙队吧，他什么时候摔伤了腿？见龙队回了宿舍，四下无人，他便回屋，问小婷将才看到了什么。婷说了那窗纸洞上有一只眼睛的事。冰想，莫非龙队在那里偷看，被发现了，从窗台上跳下去，摔伤了腿？这家伙，看着一本正经的嘛。

冰从记账的本子上撕了一页，敷了胶水，搭了凳子，去补了那个洞，顺便把直角处那条缝子也堵了。冰顺手关了灯，回到床上，对安静下来的婷说：“肯定是哪个坏蛋要偷看你的身体。真是什么样的坏蛋都有。好了，不怕了。”便抱婷到怀里，趁着雨声睡去了。

第二天上班，冰遇到龙队时，龙队一脸尴尬，右臂拄着不知哪里弄来的拐杖，右脚踝裹着白纱布。

冰嘴角一斜，笑着问道：“龙队，什么时候摔成这样了。”

龙队做出轻松的样子说道：“昨晚下班，不小心扭伤了关节。是扭伤……不是摔伤……有点肿，弄了药，不痛……不痛了……”一边说，一边放下拐杖，咧着嘴，踮着右脚尖，用左脚向前跳了两步。

冰心里已断定昨晚上的“小偷”就是龙队。他看到龙队滑稽的模样，也不去说破。他径直走到工位上，戴了手套，拿过昨天没敲完的钢模，一边有节奏地敲，一边又想起评职加薪的事。

过了一个星期，婷趁着工间休息，来模房看冰。冰正埋着头，给一组模仁装钢针。婷靠过冰的耳边说道：“你也不休息啊，挣什么表现哟。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评为了优秀员工，每月加津贴二百二。”

冰猛地一惊：“呵，太好了！恭喜啊！”心里却想起婷前几天说过的那番活，挂满汗水的笑脸便突然僵住了。但他并没追问，只是低声说道：“我们这部门老工人多。我问了，就一个指标，我是没望了！”

“好啊！好啊！婷妹子，长工资了，该请客啊。”这话一出，冰和婷才发现龙队也没出去休息，正骑在旁边两米多高的人字梯上，修理梁上的行车。

冰心里想着事，便没搭理龙队。婷却应着：“好啊，哪天请龙队喝酒唱歌。”一边说，一边望向高处。她闻到龙队身上飘来的汗味，看到他四肢健壮，满脸红铜色，两眼发着光，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着说到：“龙队，好优秀，休息时间还高空作业！”

婷穿着工衣，是件短袖体恤。颈下的扣子，被挺拔的胸顶着，只能扣上一颗，那里便露出一寸肉沟。梯子上的龙队，被眼下的美景迷住了。他盯着那道肉沟，盯着那张粉脸，恍惚地进入了幻景，看到了那山峰，那河流，那仙指，那玉藕，那桃花，那杨柳。

空气凝固了。婷望着龙队痴痴的样子，将细腰一扭，脖子一歪，脸儿一低，嘴儿一抿，做出娇羞生气的样子。见龙队还盯着自己的胸口，便媚眼一挑，小嘴一嘟，就轻轻一个啵，抛去一个飞吻。

龙队这才眨眼醒来，定了定神，侧俯身体，并了两指，放到嘴边，想回一个飞吻。可就在这时，那副本就变了形的铝质人字梯，失去了重心，猛地一摇，把龙队哗啦拉晃到了纸箱堆里。

冰和婷急忙跑过去。只见龙队满脸冒汗，双手捧着左脚踝，一边望着婷的胸，一边呻吟道：“这回是真的摔了……哎哟……我的左脚啊……你们也不接住我……哎哟……”

外面休息的工人听到这动静，都跑了回来，见这情形，也没究原因，扶的扶，抬的抬，把龙队送去了诊所。

中午时候，冰搀扶着龙队回来。这回，龙队是伤了左脚踝关节，但无大碍。他左臂夹起原来那只拐杖，左脚踝裹着纱布，一瘸一拐地跛着。

冰当时没在意龙队与婷的交流，自然也不全明白龙队摔下来的原因，只是觉得龙队的眼神怪怪的，联想起几天前那一幕，他心里已有了主意。

下午，冰给婷微信里留了一条信息：“我请了三天假。孩子在学校里惹了事，回去处理一下。走了。”

冰回家第二天傍晚，龙队在微信里发来一条信息：“恭喜兄弟，今年评为一级技术员，每月加津贴七百三。”

冰一个人到镇上的馆子，点了一个小炒肉，喝了几瓶啤酒。他有些微醉，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三天夜里，冰从湖北又来到东莞。当他回到宿舍时，看到屋里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唯独不见婷的任何物件。

他点开微信里那个熟悉的头像，发出信息：“你去哪里了？”

婷没回信息。冰来到龙队的宿舍外，那屋里也没动静。他便趁着淡淡的月光，慢步来到宿舍楼顶，抚着冰凉的墙栏，任由轻风吹拂裹着衣衫的躯壳。城市光怪陆离的灯火，掩映着楼厦里的歌舞，淹没了他忏悔的表情。

手机响了，婷发来了消息：“对不起！我做得不好！请原谅我做的一切！”

冰一笔一划的回复道：“谢谢你！是我对不起你！”

婷回复道：“他那天受伤了，我陪了他，有两晚上。他伤得不重……”

冰心里明白，这回真正受伤的可不是龙队啊。但他没这样回复，而是写道：“你怎么搬走了啊？”

婷回复道：“我昨天离职回了河南。家里婆婆妈生病，没人照看。老公要挣钱，实在没别的办法。”

冰无语，伤感地立在风里。

婷回道：“对不起。请原谅，别嫌我脏。”

冰轻叹了一声，回道：“别说对不起。我们都是普通人，别说脏啊！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伤害了你。”

婷回道：“我们只想有普通人的生活，却总是受伤。”

婷又道：“你的衣服鞋子，我洗了晾在外面，你记得收回去。”

婷又道：“我也许不再到东莞了。你多保重。记得我来过。”

夜，风渐凉，夹了些雨星。冰，心渐冷，涌出了泪水。

冰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他再次想找婷说话时，婷已无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