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朦胧的光影下,我看见了一个插在地上的木头牌子,上面用汉英两种文字写着:安西都护府遗址。</p><p class="ql-block">沿着逼仄的巷道走进废墟,前面是一个宽大的院落,但所有的屋舍均已倾圮、坍塌,只剩下几堵鸟粪斑驳的矮墙立在那里,独对西风流云。著名的都安西都护府早就灰飞烟灭,找不到一个残砖,一片碎瓦。</p><p class="ql-block">据史料载,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在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到唐宪宗元和三年止,共存在约170年。安西都护府统辖安西四镇,最大管辖范围曾一度包括天山南北,并至葱岭以西至达波斯。武周时期,安西都护府分管天山以南的西域地区。在华夏历史上,大唐帝国雄风浩荡,气度恢宏,其开疆拓土、走向世界的胆略与智慧,令后来者不敢望其项背。</p><p class="ql-block">突然想起了岑参。</p><p class="ql-block">唐朝的诗歌天空群星闪耀,而岑参就是其中的一颗,他的诗雄浑豪迈,意象雄阔,有着鲜明的边塞风格。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岑参曾在安西都护府做过7年的掌书记。这个职位算不上大官,相当于后世的领导秘书,主要职责是起草文告,迎来送往,料理府内的日常杂务。不过,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这些远不是他追求的目标。</p><p class="ql-block">有唐一代,寒门人家的后代想要进入仕途,必须参加科举考试,而科考的一项重要内容便是文学。天宝三年,岑参凭着诗赋才华,考中进士,按常理说,一只脚已踏上了宦海梯航,但那个时代,想要奔赴远大前程,就得投笔从戎,卫国戍边,获得一枚光彩夺目的“军功章”。所谓“劝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p><p class="ql-block">所以,才高八斗的岑参在地方任上辗转多年,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终调迁安西都户府,开始了军旅生涯。吊诡的是,在战乱频仍的西域,他的官没有做大,也没有留下任何政绩,倒是诗留下来了,千年后我们耳熟能详的依旧是那些震撼心灵的诗句,以及诗中描写西域风光的雄浑意象:瀚海大漠、白雪胡天、枯河老树、铁骑猛将,还有晨曦中的黄沙落雁,夕阳下的傍河饮马……</p><p class="ql-block">秋雨还在下。风扯起灰蓝的雾幔,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着交河古城,天地阒寂,遗址无声。我知道,我们走过的地方还会有人来,来了再去,多年后遗址上的残垣断壁也将消失,成为一片虚空。也许,那个时候,人们依然能够在这里遇见诗人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只有葵花和薰衣草。</p><p class="ql-block">两岸,金黄和淡紫的颜色波涛汹涌。这是秋天伊利河谷的一种场景:静谧、安适、平和、灿烂、幽美,像落地的布景。我站在那里,心胸立马开阔起来。有时候,当一个人独立苍茫的时候,心灵更加接近天空与大地,仿佛是一滴露水一片残叶悬挂于枝头,等候浩荡的西风将其吹落于时光深处。</p><p class="ql-block">抬头远望,远处是茫茫雪山一一科古琴山、婆罗科努山、哈克他乌山、那拉提山,白云缭绕、蓝光笼罩,显出别样的壮美和崇高。天比山更高远,天上的鹰隼从另一个高度鸟瞰世界,如同哲人,看到的是无边岁月和苍茫山河。</p><p class="ql-block"> 我面前的伊犁河波平浪静。</p><p class="ql-block">水面上,阳光的颗粒透明闪亮,穿梭于细碎的波纹与涟漪之间,恍然若梦。风吹过来,偶尔有白杨树的叶子跌落,一闪而过,静静地漂浮在淡蓝的水气中,然后划着优美的弧线,静悄悄地消失。时间苍老,但流水依旧年轻。在河流深处,水的内心收藏了历史,犹如一个斑驳的镜像,闪动着历史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伊犁河是乌孙人的家园。</p><p class="ql-block"> 两千多年前,在这个四面环山的河谷里,生活着一个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史书上说,他们是古塞人,其首领称为“昆莫”或“昆弥”。公元前2世纪初叶,乌孙与月氏均在今甘肃境内敦煌祁连间游牧,北邻匈奴。乌孙王难兜靡被月氏攻杀,他的儿子猎骄靡刚刚诞生,由匈奴冒顿单于收养成人,后来得以复兴故国。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末叶,从祁连山下向西迁徙,来到了伊犁河谷。</p><p class="ql-block">我曾在乌孙生活过的河西走廊寻访过他们留下的足迹,但什么也没有得到,西风流云,白草黄沙,在茫茫的荒原和戈壁上,从未发现有价值的蛛丝马迹,就连一处遗址、一个箭镞、一块残陶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消隐得无影无踪。那些日子,白天我就去祁连山麓,一个人坐在土岗子上发呆,看着那些被风雨剥蚀后的老河古道,试图从萧萧的风声里捕捉乌孙运去的历史回声;到了夜晚,则不停地翻阅浏览史志文书,靠想象来搜寻乌孙民族的来龙去脉。然而读遍史家的文字,收获的仅仅是零散的资料、语焉不详的叙述,没有得到具体可感的场景,更没有窥见历史的远景和纵深。我倒是发现,在那些发黄的纸页间,处处都弥散着战争的烽火:匈奴跟月氏战,月氏跟乌孙战,汉军跟突厥战……狼烟四起,刀光剑影,仿佛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所有的民族都在血雨腥风中生存,然后等待和寻找凤凰涅槃的愿景。</p><p class="ql-block">很多生动的故事都在乡野、民间流传。譬如说,乌孙的第一代国王猎骄靡出生后就遇到了战争,父母均血染沙场,命丧大漠,是一只母狼用奶水救活了骄靡,叼起他走进了隐蔽的山林,两年后又飞来了一群乌鸦,将嘴里衔着鹿肉,一块一块吐下来,喂养他孱弱的生命。民间传说,猎骄靡的养父母就是苍狼和乌鸦,所以他长大成人后,皮肤乌黑,眼睛里闪现着绿森森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故事荒诞不经,背后却隐含了另一种真实:最早的乌孙民族敬畏天地,崇拜万物生灵,狼和乌鸦其实就是他们的图腾。</p><p class="ql-block"> 野罂粟在伊犁河谷的山坡上静静开放,艳丽、娇美、凄凉。花的影子迷乱斑驳,被风吹落摇散,像忧伤的月亮在平缓的水波中飘荡、沉浮。</p><p class="ql-block"> 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牧马人依着草坡,斜斜地躺着。他的身边野罂粟扶疏摇曳,再远处是皑皑的雪峰,雪峰的上面是蓝天,空洞的蓝,高远的蓝……他是乌孙人的后代吗?</p><p class="ql-block">据史书载,为了安定西域边陲,汉王朝曾经不断推行和亲政策,将深闺宫娥远嫁乌孙首领。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相夫公主、冯夫人……</p><p class="ql-block"> 一个又一个红粉宫娥从渭水灞桥出发,来到伊犁河畔,走进腥膻弥漫的毡房,作了昆莫们的王妃。皇权意志碾碎了他们的青春,所谓爱情和婚姻,也就成了雪山脚下的野罂粟,年年岁岁摇曳孤独和寂寞。女人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王朝的江山,让战争烽烟熄灭于婚床,千秋之后,令人感叹唏嘘。</p><p class="ql-block">但不管史家怎样评述,那些女人还是真实地生存下来了,她们很快忘记了美丽忧伤的汉宫秋月,过上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在粗鲁豪放的昆莫怀抱里婉转缠绵,为乌孙王繁衍后代。</p><p class="ql-block">谁也不清楚乌孙民族的血脉长河流向哪里,归宿何方。我们只知道,他们曾在这里出生,成长,婚媾,生儿育女,然后死亡,恪守着草原民族那黑铁般的律令:沉默隐忍,厮杀搏击,最终成为英雄。伊犁河从未向逝者吟唱挽歌,因为那个马背上的乌孙民族本身就是一条河,无论旱季和雨季,都在中原帝国目光够不着的地方汹涌流动。</p><p class="ql-block">我们没有找到古城建筑,甚至连废弃的屋舍墙垣也未见踪影。所谓乌孙古国遗址,就是散布于伊犁河谷两岸山坡上的墓群。我们见过的马蹄铁、铜饰和银器、毡包与奶茶,我们听说过的汗血宝马以及比江山更锦绣的女人,统统被时光送进了坟墓,被石头或黄土掩埋。我们在时间里找更远的事物,但寂静像蝉声,庞大而无边。</p><p class="ql-block"> 视野里,那些坡地上的古墓大多呈南北向链状布列,有土墩墓、双层石围土墩墓、方形土墩墓,双层石围石堆墓、单层石围石堆墓、石围墓、石堆墓,形状各异,一座连着一座,一直朝着远方的草原延伸,宛若浩瀚的星河。坟堆和坟堆之间有枯草和石头,散落着一些闪着幽光的陶瓷碎片。我想,我们最好不要指望一件被打裂的瓷器完好如初,不要对着它叙说什么,那些洁白或灰暗的碎片正是死亡的蝴蝶军团,它们一振翅,你就必定会感觉到岁月深处传来的隐疼。</p><p class="ql-block">在墓群中间的一小片草地上,坐下来,我点燃一根香烟,抽了几口才缓过神来。不管怎么说,人行走于墓地,从逝者的身边走过之时,总会产生惊悚或惶恐的心理。那种感觉就好像刹那间明白了生死真谛,一眼望穿千年。</p><p class="ql-block">伊犁河在深秋的风里默默地流淌着,静影沉璧,波澜不兴。</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离开宽阔辽远的河谷之时,一只鹰在天空中盘旋,除了风,除了时间,伊犁河谷里还有几只翩跹的蓝蝴蝶,正在马兰花上盘桓、逗留,仿佛细心地查找哪朵花上留下了乌孙人的呼吸和心跳,哪片叶子可以轮回人世的今生与来世。</p><p class="ql-block"> 该回去了。乌孙国的墓群遗址以千年岁月虚度时光,而我们只能以瞬间与它久久对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