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生、木匠与郎中

刘敏（housedog

一，礼生

木匠和郎中是堂兄弟，同一个爷爷，木匠大两岁，是堂哥。郎中是堂弟。

郎中的爹在村里当礼生。所谓礼生，就是负责农村红白事的礼仪。

木匠当年结婚时，木匠爹嘱咐他那当礼生的哥，写对联。婚期将近，木匠爹看他哥迟迟未动笔，有点急了。礼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莫急，慢腾腾坐下来磨墨，慢腾腾裁红纸，终于开始写起来，一袋烟的功夫写好了：

“顶好夫妻亮明月，峰高伴侣美嫦娥”

嵌了木匠“顶峰”、新妇“月娥”的名。这个对子把木匠的爹写服了，也让木匠记了一辈子，40年后，木匠70多岁时，跟他侄子，也就是郎中的儿子聊天时，还清晰地记得这副对子。

有红就有白，有喜也有丧。礼生当然也搞白事，白事上最重要的文字是祭文，最关键的环节是礼生念祭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祭文是给逝者送行的终章，因此念祭文最考验礼生的水平。礼生他的声音不算洪亮，但他幼时读过私塾，把念古文的那种吟咏用在祭文中，唱昔之艰难今之幸福，叹子欲养而亲不在，一唱三叹，如泣如诉，现场嚎啕一片。大家都说他是个好礼生。

礼生去世后，给他做祭文的新礼生，业务有点生，本来祭文是以孝子口气做的，称呼应该是家严或家父。这个新礼生一上来念祭文就称逝者为同志，现场几个懂行的人听了直摇脑袋。

二，默神

木匠和郎中虽然职业不同，但都需要动脑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于木匠来说，同样是做出桌椅床，但树大小不同，木方不同，设计的榫卯结构不同。对于郎中而言，病情更是千人千样，从没有包治百病的祖传妙方，需要因人而异，对症下药。

人到中年时，一天，木匠和郎中两堂兄弟聊天，木匠总结人生经验，说起他有个习惯，晚上睡在床上，喜欢默神（方言，静下来思考的意思）一两个小时，回忆下白天做手艺的得失体会。郎中听了很有共鸣，以后经常睡前默神。

几十年过去了，木匠和郎中都快七十岁了，一起到北京游玩时，睡一张床上。

木匠倒头就睡着，郎中继续他的默神习惯，睡得晚醒的早。

第二天，木匠奇怪，郎中怎么黑眼圈？同一张床，他睡好了，他堂弟怎么没睡好？

郎中说，我这些年都是按你说的方法，睡前默神啊。

木匠有些愕然，他看着郎中那张“川”字眉心的职业脸，有点明白了，人命关天，郎中的思虑，看来还是比他木匠多。

三，手艺

木匠和郎中平时不爱喝酒，但正月过年时，山里老家，屋外冰天雪地树木上冻，屋内火盆烧得通红。屋外山村寂静空旷，偶尔一两声犬吠；屋内笑声一片，亲友团聚热闹，正是喝点小酒，微醺神侃的好时机。

首先是木匠开腔，说起他手艺上的事。有一年朝南岳，他看到一个庙宇的斗拱上雕了个凤回头的图案，很是喜欢。手上又没笔没纸，那时更没手机拍照。怎么办？只有靠脑子记，从南岳山上下来已是天黑，夜宿宾馆，他茶饭不思，一直回忆这个图案，借了笔和纸勾勒起来，但白天看时，他光盯着凤头看了，凤尾的细节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他实在拗不过心里的痒，大晚上趁着月色跑上山去，来回三个小时，只为看那个凤尾一眼。下山跑得急，鞋底都跑脱胶了。后来，他把这个凤回头，就雕在自家堂屋祭祖的神龛上。喝酒就在堂屋，木匠放下酒杯，展示他这个作品，凤尾雕得动感十足，像仙女的衣袂翩翩。

郎中开讲。讲他碰到过的疑难杂症。一患者喉咙肿得水都咽不下去，一问，患者自诉感觉胸腔憋了无数痰怎么也吐不出来，人活着，就是要吐故纳新，他这个状态，四处求医都治不好，人都绝望了。再细看他舌头，颜色像焦炭一样黑。一掐脉，血气很旺。再和他深入聊，患者说起，半个月前有个东北朋友来看他，给他带了十多颗人参。望闻问切，一结合分析，判断是补药吃多了，恶热所致。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连治好病无功。这个“不治之症”，被他开了几块钱的生地和硼砂就治好了。

四，尾声

活到老，干到老。在农村，木匠和郎中这两个行当，似乎没有退休之日。几十年的弯腰作业，木匠患上了椎间盘突出，郎中给人看病久了，思虑更重，川字眉心皱纹更深，开方子的笔更慢了。郎中劝木匠睡睡硬板床治椎间盘，木匠劝郎中心放宽点别整天一副愁容。从小到大，快七十年，两人仍有说不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