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1907》

惠州市作家协会

陈雪历史长篇小说《惠州一九零七》



三十七

“你说奇怪不奇怪，望江茶亭闹水怪了，一个叫陈亚苟的人，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让水怪给吃了。”洪兆麟的正房太太一进门，就絮絮叨叨地跟洪兆麟说。

洪兆麟闻听警觉地问：“陈亚苟？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的事，三天前还在望江茶亭喝茶，一个过路的相命先生叫他要防水妖，他不信，还拍着胸脯对那人说自己是东江边长大的水手，撑船放排，捕鱼捞虾，水里来水里去，自己都成水精了，还怕水怪？没想到今早一掉进水里，水怪就缠住了他的双手双脚，他越挣扎，那水怪缠得越紧，给淹死了。你说这算命的灵不灵？这水怪毒不毒？”

正房太太还没完，她继续道：“后所街有对新婚小夫妻，自结婚后就天天吵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夫家想休妻，又因娶妻时花了大笔银子而不舍。家婆无奈之下，便去拜‘神’，神婆说：‘你儿媳前世是牛，你儿子犁田耕地时打了它，不知打断了多少竹鞭子，今牛转世变人，成了你的儿媳，便是要来报复你儿子的。’家婆听了深信不疑，领了神婆给的符咒、符水，回家后将符咒烧成灰，掺着符水偷偷地让儿子、儿媳喝了，果然没几天，两夫妻便和好如初，一年之后，还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你说灵不灵？神灵须敬畏，人生有轮回，灵验得很哩。”

洪兆麟对此未置可否，也懒得搭话，没待正房太太唠叨完，他便起身换装，带着随从马弁坐船赶到望江。被江水泡胀的陈亚苟尸体，被打捞上来放在沙滩上，江边围了一大圈人。全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二月二是龙抬头，这一天要给河伯供全猪的，但今年饥荒，村民没供全猪，钦差也没去祭神，水怪便作怪了。还有的说，这河湾年年都要淹死人，今年是第二个了，水怪要连吃三人才肯收手呢。洪兆麟无心去听那乱七八糟的议论，他径直走到尸体边，揭开盖在陈亚苟身上的破席子，只见陈亚苟直挺挺地躺着，肚子不胀，舌头却吐得老长，眼睛睁大，尸色青紫，面目狰狞的样子十分吓人。洪兆麟仔细看了看，浑身上下都没伤痕，唯有那喉结处瘀得发黑，舌根沾满了沙粒，心里自然明白了几分。

洪兆麟一贯只信拳头，而不信神鬼，他幼年家贫，饱受生活的折磨和强人的欺凌，祖母常常去佛祖社庙烧香跪拜，祈求五谷丰登，苍天保佑，但越求越穷，越求越倒霉。洪兆麟当兵是因为家里缴不出光洋，让人当壮丁绑去的。开始他有些惧怕，后来逃跑了，逃出之后不久，又给抓去顶替，当来当去，洪兆麟便成了兵油子。这样一来，他非但不怕抽丁，反而还乐意去顶替富人家当兵。他在这边拿了人家的银子入伍，逃出之后又去那边顶替领饷，反正清兵的营房缺额多，洪兆麟不愁找不到饭吃。只是后来洪兆麟让上司看上，提了个小小的兵头，他才不再逃跑，几十年的生活磨砺，让洪兆麟坚信“权、钱”二字，有权就有钱，有钱就有枪，有枪就是王！

这段时间，洪兆麟为跟踪会党，费尽心机，疲于奔命，不知是疲劳所致，还是一种预兆，他老觉得下眼皮“卜卜”地跳。洪兆麟不怕苦也不怕累，贼匪横行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坏事，若不是闹匪患，刘金生何以会把一包包银子送到他的手上，惠州首富的三姨太又怎么会和他滚到一张床上？他相信，乱世出英雄，乱世也出富翁，让他近来忐忑不安的，并非邓子瑜、陈纯，而是陈兆棠。陈兆棠抓住了他的把柄，一旦把他绳之以法，他堂堂管带，不就一夜间沦为阶下囚了？此时，什么钱财、权力、女人，通通将成为泡影。这才是洪兆麟郁结于心的一块顽疾，也是使他心惊心恐的缘由。

回到家中，正房太太看洪兆麟惶惶不安，心神不宁，嘴里念叨着：“好事走来，衰事滚开。”随即就撕了片碎红纸，在嘴里舔舔口水，贴到了洪兆麟的下眼角。

洪兆麟没好气地把碎纸一抹，对着正房太太说了句：“这一招灵验，天下就没有乱党了，真是妇人之见！”

正房太太不知所措，她笃信佛道，只好搓着手嗫嚅道：“道佛都有神灵，要不你去元妙观敬敬香火，那是千年古观了，如若不灵，怎么会如此之多的达官贵人，天天络绎不绝前去祈福？”

洪兆麟拿眼瞪了一下正房太太，没好气地说：“你呀，少给我添乱，烧香烧得灵，天下没穷人，我洪兆麟有今日，不靠菩萨神灵，靠的就是手中的一杆枪，硬打硬地拼出来的。”

正房太太被洪兆麟一顿抢白，一时没了说辞，情急和委屈一齐袭来，眼里蓄满了泪水。洪兆麟见状，口气缓了下来，这一夜自然又是一番爱抚，一番云雨。

若是往常，与正房太太一番云雨之后，洪兆麟便可呼呼酣睡，一觉到天明。但这晚却睡得很不踏实，噩梦不断，起先他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一群人围住他，对他拳打脚踢，他想还手，手脚却动弹不了。后来赶来了一班清兵，他们在呵斥围观的人，并高声嚷道：不能打，不能打！那些动手的人才慢慢散开。有一个佝偻着腰背的人，带着老妇人和一个孙子模样的少年，很仇视地剜了他一眼，才悻悻离开。那狠毒的眼神，那模样，像极了望江边那个被他斩杀的偷鸡贼的母亲和儿子。

下半夜他又做了一个更可怕的梦。陈兆棠急召他去府衙，刚一进门，几个彪形大汉从门边拥出，把他双手反剪起来。陈兆棠宣布了他的罪状后，把他押到了一个黑暗的牢狱里，脚上加了铁镣，双手上了木枷，外面再罩上一个木笼子，洪兆麟知道这是死囚才用的刑具，一个肥硕的大老鼠，爬到他红肿的脚面上啃噬起来，不一会就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老鼠撕咬。过了不久，那些原被他抓捕到的、用过酷刑杀了头的人犯，一个个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着从他面前走过。接着，邓珍带着陈纯一干人来了，邓珍手里拿着一把铁榔头，指着他的鼻子，迎面打了过来，他听到“卜”的一声脆响，鼻梁碎了。他感到钻心地痛，嗷嗷地吼叫着，这一吼一叫，把他惊醒过来。

醒过来的洪兆麟斜靠在床栏上，一身虚汗，正房太太一边给他擦身子，一边又开始唠叨着要去元妙观上香的事。这回洪兆麟没有瞪眼，算是应承了。

翌日上午，洪宅的院子里一片宁静，太阳已经升起二杆高了，阳光透过窗棂泻进了洪兆麟的居室。忽然一只乌鸦飞临院中，站在那棵紫荆树上，发出了几声刺耳的叫声。洪兆麟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之兆。看着向着孤山飞去的乌鸦，正房太太又在絮叨，侍卫也在一旁撺掇，倒真让他破天荒地动了心，要去元妙观烧烧香了。洪兆麟坐着轿子，他轻装简从沿着湖边的小路，直奔元妙观。此时，太阳钻进了云层，湖面上弥漫着雾气，泗洲塔显得有些朦胧，湖边有许多挑水洗衣的人，几条小船正在湖上撒网捕鱼。西湖显得有几分安谧和宁静，这是洪兆麟居惠多年却从没看过的早晨景色。

元妙观是元朝兴建的道教古观，位于惠州下角的鳄湖边上。洪兆麟寓惠多年，虽然早闻知此是个千年古观，可从没正儿八经地进过观门。古观道长听说洪兆麟驾到，慌忙地来到观门牌坊外迎接，一边说着“贵客、稀客，敝观蓬荜生辉”的客套话，一边把洪兆麟往里请。他不知洪兆麟一大早来观有何公务，战战兢兢地带着他，欲转身进入侧房茶厅。洪兆麟却径直入观，一进观门，即对着神位塑像，打揖叩拜起来。

道长突感意外，旋即领悟了洪兆麟此行的目的，赶忙吩咐小道入内。一会儿，小道端来一铜盆清水，一扎线香，一沓纸钱，两根红烛。洪兆麟净手后，拿起线香在油烛灯上点燃，对着塑像拜了三拜，再毕恭毕敬地插在香炉上。接着在道长的引导下，烧了银纸金帛，然后双膝跪在蒲团上，默默地祈祷起来，内容自然是祈求神灵保佑他，活捉会党首领，立功受奖，一家老小平安无事。

叩拜礼毕，本该转入另一程序，道长轻声问洪兆麟，抽一签还是算一卦？洪兆麟浑然不觉，这位一贯不信神佛信拳头的洪管带，一改常态，满怀虔诚地把祷词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他恍惚中觉得，冥冥之中，俯视人间的神祇，除了真帝之外，还有李准和陈兆棠，而且管他的神灵，不在元妙观而在惠州府，元妙观只管天神，天神管李准，李准管陈兆棠，陈兆棠就管住了他。

“请大人抽出一签。”道长捧着签筒说道。洪兆麟还是没有听见，仍在闭目祷告，直到道长捧着签筒，摇了摇递到他的面前，洪兆麟才猛醒过来。他怀着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冀的心情站了起来，轻轻地接过签筒，摇了又摇，甩出了一签。

只见签文中写道：莫听人来说短长，虽然天理也高强，总逢富贵同为力，雨过天光大吉祥。

道长看了看签文，又看了看洪兆麟，接着解释起来：“管带大人今年三运交接，流年正合。”

“何为三运交接？”洪兆麟不解地问了句。

“财运、官运、桃花运，运运并连相接也。”洪兆麟暗中一喜，想起刘金生的银子和三姨太的妩媚，倒也并非空穴来风，只是官运没到提协统的事至今还没影子。

洪兆麟正想追问，却听道长突然话锋一转：“可是……可是……”

洪兆麟见道长吞吞吐吐，赶忙催促道：“道长不妨直说。”

“管带大人，有小人堵道，恐有一难头，要防牢狱之灾，再防血光之灾，不过并无大碍，大人有贵人相助，难头一过，云开日出，雨过天晴，一路平步青云，大富大贵。”

洪兆麟经道长一解释，心里踏实了许多，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时辰还早，他便想在观前走走。没想到刚刚走出元妙观，便在门口看到一面铁嘴黄大仙的三角旗。洪兆麟早就听人说过，黄大仙号称“铁嘴”，自有他的占卜绝招，凡经他看相点运，一看一个准，故惠州府城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陈亚苟的大限厄运，是不是黄铁嘴看出来的。

洪兆麟不由得趋步向前，往黄铁嘴的摊档走去，哪知黄铁嘴没待洪兆麟近前，早已迎了上来，双手打揖：“先生富贵之人，请受小道一拜。”

洪兆麟从没与他相识，心里纳闷，不由得问了一句：“你凭什么说我是大富大贵之人，就凭我这身装束？”

黄铁嘴不慌不忙地答道：“非也，非也。不是我未卜先知，阴阳八卦，天地五行，士农工商，冥冥中自有上苍主宰，人的贫贱富贵、吉凶福禄，皆有定数，如写在脸上一目了然。”

黄铁嘴看洪兆麟似懂非懂，仍是一脸疑惑的表情，干脆说：“先生天庭开阔圆润，气宇不凡；而鼻大肉厚，财帛丰盈；嘴阔唇厚，可享四方食禄。此等富贵相貌，万人之中难有一二，别说是我，就是略懂麻衣相学之人一看，也粗知先生之福禄非浅。”

洪兆麟摸摸额头和鼻子，再摸摸自己的下巴，肉乎乎、软绵绵，确如道士所说，心里高兴，便丢给黄铁嘴一块光洋。

黄铁嘴收了光洋，更是大献殷勤，他拿出黄表纸，在上面涂画了一阵，再小心翼翼地叠成三角符，用一小块红绸布包好，嘱咐洪兆麟随身携带于内衣口袋。“先生流年克星，在惠州东北角，凡往此方向出入须倍加小心，今天我给先生请上一符神咒，从此遇事逢凶化吉。”

洪兆麟听后，接着问：“你号称黄铁嘴，那我给件事你算算，孙文要在广州闹事，邓子瑜要在惠州闹事，你说说他们可有胜算？”

黄铁嘴摇摇头：“官家大事，自有天定，这个我却说不准。”

洪兆麟不依不饶，非要黄铁嘴算一算。黄铁嘴仍是不算，他拿不知各自的生辰日月来推诿。哪料洪兆麟眼睛一瞪，一口气报出他们的出生年月，随后说了句：“算错算对我一概不究，但你今天必须帮我算算。”

黄铁嘴自知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胡说一通：“孙中山肖虎，邓子瑜亦肖虎，一大虎一小虎，周馥肖鸡，岑春煊肖鸡，亦是一大鸡一小鸡，陈兆棠肖羊，丁未是本命年，您大人想想，鸡羊与老虎相搏，若有一失，不成了虎口美食？”

“那我呢？我1876年，肖鼠。”

“鼠好，老虎再凶猛也难斗鼠辈，有句话叫‘虎落平原被犬欺’，您与虎斗若想有胜算，打斗的地方很是重要呵，俗话说‘虎归深山，如鱼得水’啊！”

此话一下点醒了洪兆麟，他觉得这黄铁嘴不全是信口雌黄，“虎归深山，如鱼得水”说得多少有些道理。

洪兆麟此时捧着那张叠成三角的黄表纸，顿生敬畏，似乎它包住了天地神灵的无限玄机，也包住了上苍的密令旨意，遂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了内衣兜里。

三十八

洪兆麟离开元妙观，还没走到北城门，一个兵差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在五眼桥把他的轿子拦住了。兵差一见面便说：“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出大事了！陈总兵要你立即回府。”

洪兆麟心猛地一沉，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我不知道，我刚把省府都督和两广水师提督的快信送上之后，陈大人一看，便把桌子一拍，吼了声：‘即传洪管带来府！’我便赶紧来找您了。”

洪兆麟听后，浑身汗毛直竖，不由得紧张起来，粤督、提督同时急信，难道又是弹劾我的急件？莫非有人最近又在背后放我暗枪？陈兆棠都保我不住，难道我洪兆麟真的要倒大霉了？他想起晚上的噩梦，一时后悔早上走得匆忙，没有带上短枪，万一真是省督派人捉拿，如何应对逃脱，好汉不吃眼前亏，有枪在身，总比赤手空拳对付几个捕快轻松得多。

洪兆麟正在紧张地思忖着对策，不觉已经到了府衙，只见陈兆棠坐在上面，面色铁青，目露凶光，两边还站着幕僚，和博罗来的县令衙差一群，全都面目冷峻，表情肃然，一副如丧考妣之状。洪兆麟自感大事不妙，即刻想借故脱身，赶忙说了句：“大人，属下走得急，案卷还放在家中，正要回去拿来向大人呈报。”说完欲转身离去。

香溪河

陈兆棠吼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卷宗呈报，别走！你们听着，香溪河发生了一宗惊动朝廷的抢劫大案，致仕京官廖氏的十余船细软被劫掠一空，土匪又打死押运官兵多名，省督及水师提督接报后，连夜差人快马送来急令，要本府在三周内破案，并把赃物悉数追回。据初步掌握，此案是象头山长毛贼一伙所干，有无三点会、同盟会等乱党参与进去，目前尚不明确。今管带、县令、捕快全在此，召你们领命，即去侦破劫案缉捕案犯，李声振领棠字军精锐全速围捕，如有耽搁推诿误期者，军法伺候，本官决不姑息！”

洪兆麟听完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来不是来捉拿自己，而是召集军士参与破案捉拿匪首的，真是虚惊一场。对于缉拿匪首，洪兆麟并不恐惧，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若是那长毛贼这回撞到了他的枪口上，九成是死定的，那还是天赐良机，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好机会。

洪兆麟领令之后，立即带着王大彪和一队骑兵，连夜赶到了香溪河，博罗县衙、地方民团、失主家丁，此时全在河边迎候。洪兆麟、李声振把各路队伍分派至各大路口，潜伏进山谷道，在增江河口至香溪河二十里水路配备了四条巡艇后，才开始勘查现场和了解案发经过。

香溪堡

原来廖氏是当朝京官，告老还乡时，从京城回广东，一路都是官方驿站接待，还有官兵护送。到了广州之后，身为同僚的周馥安排了隆重的接待仪式，又选了一条快捷的路线，从珠江转增江，直到香溪河，全程水路直达龙门香溪堡。考虑增江上游湍流急滩较多，河边狭小，周馥又增加了纤夫、挑夫、水手数十名，为保证路上安全，除了广州、增城安排卫兵随船护送外，还布置兵力在香溪河一带接应，确保万无一失。

船队共有十三艘，中间一艘坐着官人一家，另十艘堆满了装着金银细软的笼箱、书柜等一应家什，前后两船是全副武装的护卫清兵，似这等安保、这般规模，一般的山匪劫贼看见都要退避三舍，何敢动真？却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长毛贼，一气之下劫下了官船，闯下了弥天大祸，惊动了两广总督。

再说长毛贼与陈纯会面后不久，杨坤如就听到了他那天对陈纯的冷漠和戒备。杨坤如对毛汉生愤愤地说：“你对陈少白、杨衢云一干人，都可以不客气，可不能对邓子瑜、陈纯不礼貌！”

“为什么？”毛汉生不解地问道。

“且不说陈纯是我的师兄，他还是邓子瑜邓大哥的拜把兄弟。从郑士良大哥去世后，东江的帮会首领就是邓大哥了。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何能如此待客？”

毛汉生解释道：“我也没有得罪陈纯师兄，只是没答应他的要求而已。”

“在江湖上混，讲义气、讲情义，不合作、不加盟这并不得罪陈纯，那逐客令下得就有些过分了。”杨坤如又说了句。

毛汉生想想，自觉那天对陈纯是有些不近人情，心中便泛起了一丝愧疚。

其实，陈纯不单是杨坤如的师兄，也曾是毛汉生的盟友，与邓子瑜的关系就更进了一层，他们除了在同一个会所升堂喝血酒盟誓，又一同参加了三洲田起义。攻打惠州失败后，他们才分道扬镳。

毛汉生投身绿林，是因为被清兵到处追捕，他不想再参加同盟会，是因为听到过杨衢云求和要官的事，并开始对兴中会的首领耿耿于怀。杨衢云本来是三洲田起义的主要策划者，又是孙中山的多年挚友，三洲田起义发生后，群起响应，势如破竹，清军节节败逃，毛汉生一直冲锋陷阵，死在他手下的清兵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正当义军与清兵激战且节节胜利之际，陈廷威却背着孙中山要与清军议和，接受招安。杨衢云在此关键时刻，非但没有阻止，竟然还默许了陈廷威这一出卖会党行径。当时的广东水师提督何长清、两广总督德寿为了招安，许诺给杨衢云他等人升官晋爵和金银财宝。陈廷威想利用起义军的性命，来换取他个人的飞黄腾达，幸好孙中山及时获悉，立即指示陈少白前去阻止，阴谋虽没得逞，但义军的士气却被重重挫伤。

毛汉生那天与陈纯会面时，聊着聊着，陈纯不知因何又提起了杨衢云。毛汉生陡然想起那次起义兵败之后被杀死、被活埋、被五马分尸的无数兄弟，心里就积着一股怨气。他没好气地问陈纯：“是你走得快，迟一步你也死定了。你知道被沉江的、四散逃命的，隐名埋姓有多少人？和你一样去了新加坡，去海外做苦力的，似我这般入山为匪的，又有多少人？”

由于心存芥蒂，他对革命起义心灰意冷，那天他对陈纯的过激言行，多少有些出自对杨衢云的积怨。邓子瑜、陈纯都是当年三洲田起义的策划参与者，看到了陈纯，他就如同看到了陈廷威、杨衢云的说客，又似乎看到了七年前那义士惨死的悲壮一幕，这一肚子怨气整整积压了七年。漫长的七年，想想他从一个起义斗士沦为山贼匪首，他见不到郑士良，也见不到邓子瑜，不向陈纯发泄，又还有何人可发？

本文选自陈雪长篇历史小说《惠州-1907》（花城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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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 作:陈 晨

编 审:杨 理

终 审:黄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