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之美及其生成【诗词欣赏与创作之三】

孙秋克

意境是中国古典诗词追求的终极之美。简言之，诗词意境指诗人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所描绘的景物或事物两相交融而形成的综合性艺术境界，它能使读者通过想象与联想，得到美的感受和对生活的感悟。

所以，晚清著名学者王国维的名著《人间词话》开篇即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这里的“境界”和“意境”同义。

在另一部名著《宋元戏曲史》中，王国维对什么是有意境，怎样才能写出意境，作了明确的阐释：“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这是对诗词意境最经典的概括：何谓有意境？怎样才能写出意境？其写情、写景、述事之三要素，无人能出其右。

进一步说，意境三要素是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试看以下名句：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杜甫《秋兴八首》)；“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荫》)；“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声声慢》）；“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临安春雨初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秦观《千秋岁》)；“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

以上诸多名句，哪一例不是情思动人心弦（沁人心脾），景物如在眼前（在人耳目），语言自然清浅（如其口出）？但上述名句还只是一个个意象，即构成整首诗词意境的基础，或说是单个形象。

整首诗如杜甫的《登高》：

前两联四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个个意象(斜线标示)，组成不断变换的画面，犹如渐次打开一幅山水画卷。画面中并不见人，却让你感到诗情无处不在。尤其是“无边落木”两句，作者将峡江深秋季节的典型景物捕捉入诗，形象非常鲜明，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所展示的境界极其雄浑高远，饱含了诗人的无穷情思。

后两联四句抒写情怀：“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漂泊岁月之艰辛，垂老异乡之伤感，人生之忧患，未来之渺茫，都在这充塞天地宇宙的秋气中，在登高独立时涌上心头，可以想象诗人情何以堪!

全诗上半段集中写景，景中有情；下半段集中抒情，情中有景(包括诗人形象)——形成了全诗情景交融、和谐统一的整体美感，这就是有意境。

然而，意境并不等于情加景。有意境的诗，都是有韵味的诗，却不一定非有自然景物不可。“喜怒哀乐即人心中之一境界”(王国维)，惟求真而已。一首诗要有隽永的意味，不能只在表象的呈现上下工夫，而要追求韵外之致。

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全诗并没有具体写自然景物，但表现了诗人对无穷无尽时空的感觉，透露出先驱者的孤独，以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复杂心情。诗人“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形象，也就自然凸现于画面之上。这使诗的韵外之致非常丰富，也即令人回味无穷。至于李商隐以《无题》为题的那组诗，更是通过朦胧意象的巧妙组合，曲折地表现了种种深沉错综的情思，是韵外之致的经典作品。

至于语言，即王国维说的“叙事则如其口出——不是朝着别人读不懂的方向走，而应当相反，在清浅中蓄蕴丰富的意味，这其实是一种反向的和谐。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香菱通过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二联诗谈感想：“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可见，古典诗词使用词语的好效果，在于能否传神，而不在雅俗之分，因为二者是相对的，并且在审美的感觉中可以相互转化。

顺带说一点对于今人作古诗词感想：现在有不少古典文学爱好者喜欢作近体诗，但多因拘于格律而导致削足适履，显得生硬滞涩。这当中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无意境。用一个通俗的比喻来形容，作近体诗就像带着镣铐跳舞，但格律这副镣铐是为呈现意境服务的，我们须力避食古不化，变镣铐如长袖，追求其最终审美理想——有意境。填词，也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