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红岭

（↓青海师范学院大门，现为青海师范大学。）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1978年，全国恢复高考后，我在青海师范学院上大学。

那会儿，我最喜欢去、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啦。

图书馆有很多很多的书，有很安静很安静的读书环境，更有许多和你同龄的同学让你去观察、认识和交往。所以图书馆对于我、象我一样的住校生都有着很大很强的吸引力。

图书馆并不大，限于当年的条件，就一栋三层小楼，但很温馨。所藏图书足够你大学四年期间慢慢阅读和消化啦。一、二层都有阅览室，沿墙摆着书架，你可以随意取书阅读，也可以从书库中借阅，一次允许借五本。青海处于高寒地区，夏天用不着空调，冬天供暖十足，所以感觉很暖很暖。

在图书馆，什么书都看，我是中文系的学生，老师每月都开列有长长一溜的书单，标明你必须读的书，除此之外就是凭自己兴趣，哲学、小说、名人传记、绘画、音乐等等书籍我都喜欢看。大学有自己的特点。大一是基础课、公共课居多；大二是专业课居多，这二年自己能掌握的时间较少，大三基本上是专业课和特色课，到了大四课程就安排得少得多了，一方面是要做毕业论文或实习，另一方面是学生要面对就业，也给了很多灵活的时间。所以大三、大四这两年我在图书馆里泡的时间最长、最多。

但图书馆也有一点不如意，就是人多，座位少。有时去晚了，会没有地方。因此，早早去，抢座位很关键。抢到了座位自然安心学习就是了，但又不敢随意离开，你一走，别人就可能占了位。想去个厕所都要惦量再三，后来有了经验，就书包、茶怀、衣服摆在座位上，表明我人还没有走。当然，早早去，还可以找个好地方，比如靠窗、角落，一般不受人员走动的影响，可以更安心。图书馆里人少时，都是男生挨男生坐，但人一旦多起来，座位紧张时，就没有这么多考虑啦。为了多坐人，座位摆设相对靠得都比较近，你旁边坐的是男生还好，假如俩边都坐着女生，那就多少有点不自在。特别是有时候肚子咕嘟咕嘟响，想放屁，那就浑身不自在啦。好在宿舍离图书馆并不远，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还能找个好座位静下心来读书的。

图书馆有着别的地方所没有的氛围，特别能让你的心绪静下来。大家都在读书，都很专心致志，所以，相当的安静，这不用要求，都很自觉，进了图书馆，脚步放轻，极少说话，真要说话也都是压低声音，唯恐打扰了别人。读书累了，就抬起头来，默默地观察着你周围的一切，看别人读书、看别人那专注而宁静的表情，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学校图书馆前的孔子像，我上学那会儿还没有。）

当然，最常见、最容易去关注的自然是你身边坐着的那位。有几天，我突然感觉我身边坐着的一位小女生，好像一段时间经常见，而她也好像总是都巧巧地坐在了我旁边，好几次啦，巧合吧，我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想那么多。瞄一眼她看的书，似乎是高等数学之类，看一眼她桌上放的笔记本，名字中有一个“云”字。

只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帮我看一下座位，我出去一下。”然后起身即离去，并没等我回话。这举手之劳事，当然没有不答应之理，便一笑，往她座位上放了一本书，目视她悄然离去。

时间并不长，她回来了，坐下来，轻喘口气，说：“谢谢啦！”随手拿了一串葡萄，纸包裹着的。往我这边一推，极轻的声音说“吃！”一个并不认识的女生让我吃水果，这还是第一次。何况还是青海少有的水果。那年代在青海见水果、蔬菜都是奢侈。我稍稍有点吃惊，但本能地摆了摆手，哪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呢？她也没有再让，自己悄悄地看书。

过了一会儿，她把水果往我这边一推，身子向这边倾斜了一下：细声说“送你啦，明天先来的话，帮我占个座位。”说完，头发轻轻一甩，走了，似无声无息，一切都很静悄悄。

要求不高，还送你个水果。这事第一次遇到，想都没想好怎么回答，人已经走了。我这边看书不由地有点走神，心想，这是给我布置任务？！我这明天还非得来不可呢，而且还必须早来。

夜里第一次睡得不踏实。

每二天没课，早早来到图书馆，坐下。用二本书放在旁边的座位上，顺便把葡萄摆到她桌上。偶有人来问，我说：“这儿有人。”人自然离去，只是我心中不静，无法看书，想着：“要来，早来呗！”让别人感觉我好像有点挺那个。

来了，她真地来了，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便朝这边款款走来。莞尔一笑，“谢谢！”便静静地坐下。

（↓图书馆三层楼，依然是原样。）

坐下啦也就安心啦，看书就是。只是我这边身子只要稍稍动动，她那边的眼神就会悄然飘过来。还时不时来句：“喝水？我帮你打水？” “不用，谢谢！”感觉一个下午问了好几次。

到了吃晚饭时间，我正准备起身走人，她轻轻拽了一下我衣角。“我不去食堂啦，帮我捎个包子。”说着，递过来饭票。“要汤不？”我问。她顺手从包里掏出一个饭盒。

路上我想，饭盒都是在食堂专用柜里放着的，她放包里，有准备乎？

想归想，帮还是要帮的。饭送到她面前，自然是一连串柔柔的谢声。

这以后似乎熟了，一来二去，时不时地经常找理由不去食堂，让我帮她带饭。

有几天，因为跟着老师出去参加了个会，没去图书馆。待我再去，她有点急急地嗔怪道：“不吱个声？怎么人就没影啦？”

我简单做了个解释，也就不再说什么啦。

下午，她突然拿了个书签，说：“送你！”书签是一幅仕女梅花图，空白处写二行小诗：“朝朝暮暮共良辰，岁岁年年度华春”。钢笔字迹。

“你写的？”我问，她颔首低眉微微一笑，没吱声。

热情是一方面，学习起来她还是相当地专注投入。她是那种学习起来比较有拼劲有追求有目标的人，成绩还挺冒尖。这我从她不经意间在书本里夹着的日常成绩单就可以看出，她的成绩是我所望其项背、自愧弗如的。

夜晚图书馆要熄灯关门啦，起身收拾物品。她一边收，一边看着我说：“今天外边黑，送我一下？”

我愣了一下，女生宿舍楼就在图书馆后边，隔了二、三栋楼，并不远。心里想，就在校园里，还用送？嘴里却说：“怕黑？怕什么？”

“送送呗！”她一脸的期盼，说话语音中带着娇嗔。

学校位于青海省西宁市，地处高原，夜晚有点凉，即便是夏天，晚风吹在身上，也是很有些凉意的，她离你近近的，似乎想让你给她些温暖。陪着她，慢慢走在校园的路上，因为空气中弥漫着凉意，人并不多，路上很静。她问：“你将来准备留在青海？还是回内地？”“不好意思，学姐，我还没想。”她是七七级的，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学生。我是七八级，所以我称她学姐。她突然站住，一脸嗔怒地看着我：“什么学姐、学姐的，我是我们班最小的，比你年龄小。”她说这话，想想还真有可能。七七级、七八级作为恢复高考后的最初三届，年龄彻底放开，我是七八级的，我们班最大的35岁，小的才16岁。

我笑了，“高一级，就只能称学姐啦？”

“不许叫学姐，叫名字好啦。”

我没言声，也不想解释什么。她突然说：“有一个人，二十年前二十岁，二十年后多少岁？”我不假思索地说。“四十岁！”她哧哧地笑了。“也不动脑筋想想。”

“错了吗？这么简单。”

“越是简单的事情越不简单。”

我猛然悟出她说的有道理，是我简单啦。

正想解释，已经看到女生宿舍楼，各个系的女生都统一在这个楼里住。我们班的女生也在。我停住脚步，说：“只能送到这儿啦，不能再往前啦。”她木木地望着我。“如果让我们班的女生看到我和别班的女生在一起，非把我吃了不可。”她噗哧地一声笑啦。

朝朝暮暮，这以后似乎又熟了许多，说话也渐渐不再那么生份啦。今天拿个小点心，明天拿块糖，粉嫩嫩的小脸总是泛着红润。

（↓学校大门内的白杨树）

她似乎喜欢去洗澡，洗完澡回来，迈着轻盈的小步，一头散发飘逸着，往你身边一坐，大喘着气，微仰着头，头发甩过来甩过去，一幅极为享受的样子，又象是让你欣赏。近在咫尺，身上微微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似云雾一般裹挟着你，直激你的荷尔蒙，让你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一天，她拿了些饭票，说：“给你吧，我用不完的。”那会儿师范生是国家供给，学校每月发饭票。我们班有的女生个头小，平时吃的不多，就把多余的饭票送男生，当然送谁也是有目标的。

我立刻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的够用。”我担心产生误解。

她身子往我这边一斜，嘴几乎凑近到我耳边，眼睛瞄了下四周，才轻轻地说：“要不，饭票全给你，以后归你管？”

我脸一热，这话透出来的信息，我懂。我紧张了一下，我明白似乎也能猜出她的想法和心思，只是这，可不是单单吃饭那么简单。我从她那小嘴唇里呼出的急迫喘气声中感觉出，她或许也是慎之又慎，经过一番认真权衡思考才说出来的。

这！轮到我犹豫啦，这需要正儿八经地慎重。

我没简单拒绝，缓了缓口气，轻轻地说：“你学数学，比我会管帐呢。”

这以后，我有点担忧了。我还没有考虑男男女女那些事的打算，我也不想因此影响了学业。我担心会无意中给她一种错觉，贻误了她的青春年华。我开始有意识地用她感觉不太明显的方式回避。

转眼，就到了八二年的二月，七七级将要毕业离校啦。因为恢复高考后，七七年是第一批公开招考大学生，虽然称为七七级，但七七年的十月才招考，十二月才录取，直到七八年二月才报到入校上课，所以她们才有了八二年二月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毕业季，当然还称之为七七级。

二月是大自然的冬季，也是青海高原的极寒时刻。

校园正门里的大路两旁栽着一排白杨，树长得笔直笔直、挺拔威武，很有气势。它们是大西北的特有物种，也是大西北精神的体现，我很喜欢这些树，给人一种不屈不挠、不畏严寒的精神激励。

冬天的青海，经常下雪，一下起来，扬扬洒洒，周围一片雾白。我走在校门内的大路上，远远看见一位被厚厚棉大衣裏着的女生站在那里，感觉是她，走过去。她轻轻“咳”了声，算是打了招呼。雪花落满了棉大衣，冬日的寒气把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呼出的哈气象一串串雾，她直直地盯着我：“毕业啦，我要走了，你不准备对我说些什么吗？”她眼睛略红，泛着微微的泪光。

“分配工作了吗？”

“还没！”那个年代，国家还包分配，她们是第一批毕业生，政策出台晚了些。

“祝你在新的工作岗位勤奋努力，做出优异成绩。”我说，这话有点太官腔，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够意思。

只好又说：“我要是能象你那样学习好，弄个全班第一的什么，我一定告诉你。”我嗫嚅道，声音低低的，底气不足似的。

“但我真心祝福你，祝福你的一切！”我补充道。

离开她，回到教学楼，站在二楼教室的窗户向外望。朦朦胧胧中，她依然伫立在那里，雪漫天飘舞着，风雪中，她一动不动，我心一紧。

这一幕深深地也永久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五个月后的七月，轮到我们将毕业啦，同学们都在为分配的事揪心忙碌着。唯独于我不急不躁的，因为我是现役军人，虽说是考入地方大学，毕业还是必须回部队的，不存在分配之事。那天，进教室，看同学们围成一团，在争着看什么，原来是毕业成绩汇总表，大家都在看，我只是瞄了一眼，看到我在第一行，有同学说：“你不用看，你第一，最厉害。”

拿着毕业生登记表去学生处，一位老师在，好像还是处长，我曾经来办事和她接触过。表交上去，我说：“我的成绩可能是第一呢。”她从另一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来看了看，说：“不简单啊。”随即在毕业登记表内的鉴定栏写下：“该生总评成绩全系第一名。”全系全班都一回事。那一年，全系也就我们一个班。

走出办公楼，直面大学正门的那条宽阔大道，七月，路两旁的白杨绿叶正盛、茂密葱茏，随风摇曳。我走到几个月前曾站的地方，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会儿，我才意识到：我不知道这位女生是哪里人，不知道她分配到了哪里。不知道她的家庭，不知道她有没有兄弟姊妹。一概不知。我当时就没想过主动地问一问。

.........

岁岁年年，弹指挥间，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有一年，一首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火遍大江南北，那时听到这首歌，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那歌名中有一个“云”字，歌词里更有：“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这让我常常有一种惆怅，因为想起了她。想起她在我面前似予张扬而又刻意压低的“哧哧”笑声；想起她头发一甩、香气四溢、仰头微笑的得意模样；想起她伏身学习，头也不抬，“帮我打个饭”时的自信满满口气；想起她白杨树下满是渴望而又难舍难分的企盼表情。那书签依然在我的书本里夹着，没丢，也舍不得丢，也不会丢。它是青春记忆的芳华岁月，是人生故事的美好时光，是深藏心底的永远执念，是命运缘分的留存痕迹。大学四年，认识交往的人固然多，但是她却让我刻骨铭心！现在怎样？在哪里？还好吗？假如见了还能认出来吗？有时我会想，会心升惦念。但我始终没找过她，也没打听。我祝福她，祝福她的一切，愿她一切如心遂愿，美好幸福！

生活毕竟是生活，不打扰，也许就是最好的祝福吧！

2024年1月

（ 备注：本文及所用照片均为本人原创。）

（↓学校后来兴建的办公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