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凳

小川

在七八十年代，一对木凳应该是家庭里很重要的家具了，它不单单是个物品更是我深深的回忆和对至爱亲情的怀念。

这只木凳长宽高分别是：320*230*430毫米，尽管已伴随了我近五十年，今天却第一次测量它的尺寸，因为它承裁着我太深的记忆和太多的美好。

它让我第一次知道这种木材是水曲柳，有着非常漂亮的花纹。

注：水曲柳与胡桃楸、黄菠萝被称为中国东北珍贵的“三大硬阔树种”，它们的木材坚硬致密，纹理美观，是工业和民用的高级用材。

它四条腿的护脚早已破损了，但始终坚固如初，因为它是我二姨夫亲手打造的“作品”，其意义已超越了木凳本身。它是亲情的延续，它是年轮在转动，它是生命在呼吸，它是我们家的宝贝。我要用余生去呵护它、珍爱它。

我二姨夫叫高仁海，在东北某军工企业当木工，几级工不记得了，典型的工匠，而且是大工匠，一人工资养活着一家十口人。

留给我的记忆：他永远是那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工作服，戴着一顶旧帽子，上下班骑着破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木工装工具的那种帆布兜子，里面放着牛腰子饭盒。下班进院后总是笑呵呵的，对我这个常年长在他家的外甥和自己的儿女们好像重来就没有发过脾气。

每当我调皮不听话时，二姨夫便说：吃饭要交粮票啰！吓得我扭头就跑，身后传来他“哈哈”的笑声。

二姨是家属工，四五十岁的她俨然是个老太太了。即要上班工作，又要操持着全家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还要照顾二姨夫的“父亲”和八个儿女。我几个表兄弟虽谈不到上房揭瓦，但也挺调皮的，毕竟是男孩么，可她很少对孩子们发脾气，总是那样和和气气的。

二姨与二姨夫都没有文化，不会对孩子们讲大道理，却以身教代替了言传。夫妻俩人总是不温不火，做饭和操持家井井有条、相互配合，家里其乐融融。

在我依稀记忆中，二姨全家十来口人，外加我这个外甥，分睡一个大屋子里的东西炕，二姨带着娘子军睡东炕，二姨夫领着童子军和我睡西炕。东北的冬天特别冷，晚饭后夫妻俩总是提前先将褥子铺好、暖上。我们在屋里戏笑玩耍，只有到了说评书的时间，屋里面才静下来，大家一起听着挂在门框上的“小喇叭”传出来抑扬顿挫的声音。

到了八九点钟全家便关灯睡觉，进入被窝时已是暖暖的了。半夜起来方便时，屋里面有些凉了，但不用出门，就在屋内的“桶”里解决，回去继续睡，丝毫不影响睡觉，梦总是甜甜的。

清晨醒来时，炕依然是暖暖的。原来二姨和二姨夫早早就起床了，扒炉灰、添柈子、加煤，生火做饭，厨房里煤烟和蒸汽混杂一起，十足的烟火气，一大锅开水已经备好。孩子们起床，舀热水洗漱完毕，热腾腾的饭菜已端上桌，尽管饭食简单，吃起来却格外的香，新的一天开始了。

俩人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操劳着，从无怨言。儿女们回忆，二姨和二姨夫一辈子没吵过架。

据父亲讲，二姨夫手艺好、心眼儿也好。看我家没凳子，便亲手打了一对木凳赠送。在家里有限的几件家具物品中，这对崭新的木凳格外醒目，全家人都非常喜欢，特别是那美丽的花纹尤如我童年世界里的万花筒。

我小时候将它当桌子趴在上面画画，晚上洗脚时侧着放倒坐在上面当“小板凳”，不论坐着它吃饭还是写作业，我双脚总是蹬着这个横粱，它上面至今还留着我的“足迹”，木凳伴随着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是我最美的回忆。

这对木凳父亲经常提及，不仅是水曲柳的材质和美丽的花纹，还有二姨夫的为人。

原来二姨夫本名梁仁海，五十年代入厂拜高木匠为师。高木匠是闯关东的，无儿无女，孑然一身。那个年代的师徒关系现在人是无法想像的，师傅不仅教技艺，更教做人。师徒不对坐，尊卑眉心刻。徒弟尊重师傅为再生父母。

当高木匠退休后，正应了那句话：师徒如父子。你教我本事，我为你养老。

二姨夫将高木匠接到家里，并改姓高，从此梁仁海便转身为高仁海，二姨也毫无意见，欣然接受，孩子们全部随高姓至今。

此后十口之家多了一位长者，孩子们有了一位爷爷，一大家子人长幼有序，和和气气。

许是操劳过度，1982年二姨夫五十七岁便患病过世。入家族墓地时，梁姓族人不同意，因他已改姓了。

后来费了很大周折，可能也是族人们被二姨夫的善举所感动，终于同意他改回梁姓入土为安。

二姨夫一生未吃过珍馐美味，未穿过像样的衣服，春夏秋冬不是旧汗衫、工作服就是黑皮袄，省吃俭用拉扯着八个儿女。

但他却享受到了人世间最宝贵的：师徒之情和深深的“父爱”，夫妻情感中的相濡以沫和同甘共苦，妻贤子孝和儿女绕膝这些真情。他是幸福的。

世间万物，皆有灵气，人间万事，善良为本。

二姨家的儿女们在当年国企下岗潮中纷纷下岗，生活艰难。但都没有沉沦和报怨，而是用辛勤的双手创造着自己的生活，虽没有大福大贵，却书写着平常人的平凡生活，他们才是亿万中国家庭的代表。

愿我们的亲情如这木凳的材质般牢固持久，像那美丽的花纹般绚烂脱俗，让这世间宝贵的亲情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