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读诗（二十三）

唐月

行行重行行 ——诗人周所同诗歌读札 唐月 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导游，他带你去的地方不曾有任何人涉足过，哪怕这一刻游人如织，屯街塞巷、摩肩接踵，哪怕上一刻你也曾徜徉其间，哪怕下一刻你还会故地重游，这一刻，不，每一刻，注定都是“人生初见”，答案是肯定的。如此说来，这样的导游显然更像是个探险家，“无限风光在险峰”，他带你去；“曲径通幽处”他带你去；“山重水复疑无路” 不要紧，只要你跟紧他的步伐，踩着他的韵脚，眼前终会“柳暗花明又一村”。诗人无疑就是这样的导游兼探险家。这个下午，我有幸跟随诗人周所同，在纸上重游了科尔沁草原，并由此而再一次走进了他的诗歌王国。 “匍匐”“大青沟”，“匍匐”这个姿势对惯于登高远眺或鸟瞰之人而言，显然算“高难度”动作了。身心不够柔韧者，断不能练就这项“瑜伽术”的，自然也就无从视界大开了。“溪水指路，草木藏人/鸟语比树略高一些/谁听见谁就会生出翅膀”，水、草、人、鸟……由低及高，从大地到天空，立体花园与天籁之音一时尽收眼底与耳中，而诗人匍匐沟中，却如闲庭信步，甚而“生出翅膀”来。氛围感顿时拉满，而松弛感与神秘感亦兼而有之，耐人寻味。 “放牧”“扎鲁特草原”，诗人下意识地化身牛羊，而非牧人，他也绝不满足于以一个普通游人的身份作庸常的走马观花和人云亦云，“像那些牛羊一边吃草一边饮露/一边毫无目的咩咩叫上几声”，这咩咩的羊叫便是最接地气、最贴近草原的诗句，特别是“无目的”。自然而然的自然是最自然的诗句。你瞧，好诗人从不热衷于修辞意义上的拟人，而是更钟情于现实生活中的“拟物”、齐物，他们总会适时适地放低自己的姿态，直至“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鲜活的诗意之花，进而结出丰硕的智慧之果来。 “过西辽河”，“只有千年的月亮一边流淌一边停住/包袱里背着济世的碎银”，众所周知，月亮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诗歌母题，但像这样将月亮打扮成一个怀揣一颗济世之心、“包袱里背着济世的碎银”走走停停的游子，诗人周所同还是第一个。这一画面着实惊艳到我了。司空图在其《二十四诗品》之“二十•形容”中讲：“离形得似，庶几斯人”，能够不拘形貌做到神似，那才是真正善于形容的诗人。而诗人周所同此处的“形容”，可谓神形兼备，令人叫绝。“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还是司空图，在其《二十四诗品》之“十八•实境”中又如是说。所谓神来之笔，妙手偶得，有如神助，实则是“为有源头活水来”，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任何原创，无疑都是发乎本心、源自本性、骨子里流淌出来的东西，我们称之为血液和精髓。像这样躬体力行、现身说法，甘愿且有能力带着我们回溯诗写源头的灵魂向导，到哪里去找呢 入境“芨芨草和骆驼的国家”——宝古图沙漠，“用手指写下一个诗人的名字”“一个诗人就是一个国家”，国中国，诗中诗，沙漠里的海市，诗行间的蜃楼，着实又让人过了把“国外游”的瘾，而且过的是畅游诗歌国度的瘾。 除了以诗句密码带着我们探险的“导游”身份外，诗人周所同显然还是位地道的“魔术师”。时空在他这里，也完全可以把玩于股掌之上：“木屋，如果再小一些，就是童话里的插图/如果藏在草丛里，就是一只甲壳虫，与露珠相认为邻居”（《夜宿孝庄园》），木屋尽可以随时插入童话故事，“藏在草丛里”成为“一只甲壳虫”，好啊，诗歌版的“变形记”在这儿等着呢，我们姑且视作是诗人不经意间在向小说家致敬吧。从眼前之屋到故事中的昆虫，从一位老者的现实生活到一个孩童的理想王国，“魔术师”带给我们的绝不是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而是博大的情怀，那一颗一向怜弱惜贱并甘愿置身其间的童心、平常心、慈悲心（或说佛心）又一次跃然纸上。 “ 第一行我在梦里赶路/……我在第九行里喝酒、燃起篝火/远离回首时，最后一行已经湿润”，还有什么是“魔术师”做不到的呢？偌大的科尔沁草原瞬间便可缩微至十行诗中（见诗人周所同《科尔沁十行》）；庞杂的生活无非一个字：网（见诗人北岛《生活》）。诗句的弹性，就是思维的弹性，就是思想的弹性，就是一位诗人的弹性与可塑性，而贵就贵在其能收放自如、游刃有余。 譬如，他随时可以带我们返回少年，再体验一次刻骨铭心的初恋；带我们穿越回古代，做个有故事的古人：“如果再古老、再远一些，如果我能变成/英俊少年，也会迷恋那个美丽女子//如果她的毡房是我的宫殿，环佩是我的花朵，/如果史书由爱书写，前朝一去千里，/我也会追上去，用青草拂去她满身无奈的伤痕………”（《夜宿孝庄园》）“毡房”倏忽间升级为“宫殿”，“环佩”转眼变身“花朵”，“前朝”即便“一去千里”，“我也会追上去”，我们甚至听到了少年策马扬鞭的声音，得见了他矫健的身手、飒爽的英姿，哪怕“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郑愁予《错误》），只因“史书由爱书写”，只因他惟愿“用青草拂去她满身无奈的伤痕”。 结合诗人在其另一首诗《反证录》中对爱的深度诠释，我们自然就拿到了打开这两句诗的钥匙：“没有比担心更深的爱”“也没有比无奈难以摧毁的伤痛”。这爱如此的单纯、干净，却又如此的深厚、绵长，完全不像一些所谓爱情诗，高居不下的只有荷尔蒙指数，毕竟，那只是一种欲望本能的宣泄，与爱大多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当然，策兰的《花冠》除外，哪怕他的眼“移落在”他“爱人的性上”。写什么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写，什么样的人在写。 如果诗人本质上是个孩子，他就会拟写童谣，一如孩童在玩他“过家家”的游戏，“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李白《长干行》），无独有偶，“画一个蜗牛样的火车/又慢又小，我能追上她了/扎两条小辫子长两粒小虎牙的/火车，我能领着她一齐跑了/画一个“呜呜呜”爱哭的火车/我会哄着她笑，笑得眯眼的火车/走了又回来，刮风下雨的火车/我画下蓝铁轨绿车厢白烟雾/画一声汽笛，悄悄涂上心疼的颜色”（《拟童谣：火车》），当然，充满童心、童趣的“童谣”终究是“拟”的，童年终究是回不去的，读到末句“心疼”二字时，心不觉跟着隐隐疼了一下，无憾处无诗，有缺处有月。“此事古难全”，好在人间有诗“千里共婵娟”，“天涯共此时”。 诗人本质上是个恬淡、宁静的谦谦君子，他就会“喜欢的书都是闲书/喜欢的事一般都是小事/喜欢的人身上大都落满草屑/和尘土；喜欢散淡喜欢无争寡欲”（《坦白》）“我与谁都不争/与谁争我都不屑/我热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用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该走了。”诗人曾坦言他将马特·兰德74岁生日时写下的这首诗抄在床头，作为座右铭。但同时，诗人灵魂里无疑还住着一头豹子，一如猫身上住着老虎一样，它已将一个“王”字悄然嵌入了它的诗行。“偶尔也会喜欢老虎和豹子/就是喜欢缺失、隐秘、冒险”“我喜欢一边拒绝一边挽留/像一盏灯因反对而爱上黑暗！”，关于诗人周所同诗中的张力和爆发力，本人曾在有关其《落花乱》一诗的一篇读札中较为详细地剖析过。（如：《落花乱》显然颇具抓人眼球于瞬间的“杀伤力”，它不容你做出多余的选择，跳读即已条件反射式的完成：“拒绝”、“深渊”、“下坠”、“危险”、“尖刺”、“凋零”、“暴力”，乃至“摧毁一切”，落红般令人惊艳的词语，带着它们超乎寻常的力度与速度，纷纷坠落，且掷地有声，“乱”我们的眸，“迷离”我们的心……《美莫美兮落花乱 ——诗人周所同<落花乱>读札》）而面对如此“坦白”，我们非但丝毫不觉得诗人自相矛盾，而且深切感受到的反而是其人其诗的那份不可多得的真诚、恳切、立体和丰盈。而这恰是诗人的人格魅力，也是其诗的“诗格”魅力。 诗人如果本质上是个天使，他就会“把米粒给蚂蚁。露水/给玫瑰；把向阳的巢窠/给投林的鸟雀，苜蓿与青草/给反刍的牛和咩咩低唤的羊群”（《给予辞》）就会“我喜欢米粒，是爱最小的/蚂蚁”；喜欢白菜萝卜/是爱简单的叶子和露水”（《平庸之爱》）。诗人本质上是佛陀，他就会：“喜欢一个人，是爱上他的/缺点和失败”（《平庸之爱》）就会“把宽恕给仇隙，仁爱给邪恶/淡泊与宁静给欲望和虚荣/把从容一笑给灾难给胸中块垒”（《给予辞》）诗人本质上是爱神，是情圣，他就会：“把一封旧信给白发老人/他会读到青丝依旧的爱情”（《给予辞》）。 “耶稣说：'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众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约翰福音》)。相反，“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神，因为神就是爱”（《约翰福音》)。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套用耶稣的话：诗说：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众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相反，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诗，因为诗就是爱。“最后起作用的还是爱”，木心此言诚不我欺，一个爱心满满的人，必灵感多多，必才思敏捷、诗意葱茏。人世间，唯爱，最养人；唯爱，最养诗。 我们永远给不出我们没有的东西，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从这个意义上讲，诗如其人，人如其诗，貌似已成一铁律，但人不如诗，诗不如人的现象也是有的。诗歌成全着精神富足、灵魂高贵的诗人，偶尔也在不经意间暴露出那些囊中羞涩、捉襟见肘的精神乞丐与灵魂侏儒。不得不说，诗歌不是件随时可以穿脱的外衣，虽然在一些人那里，俨然已成“皇帝的新装”。诗歌也不是那张用来可劲儿粉刷、刮腻子而后再反复磨皮的脸，虽然在一些人那里，俨然已成广告墙，已成脸谱或面具。我们自以为我们藏猫猫藏得很成功，实则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所以，欲作诗，先做人；欲修辞，先修行。“修辞立其诚”缘于诚立其修辞。阿米亥从战场上写小遗书、临终遗嘱开始，一直写到了“遇见魔鬼，就带他一起去会堂。”才得以进入《苹果内部》，谛听“刀子”的声音。陶渊明因“不为五斗米折腰”，而选择“种豆南山下”，终能“悠然见南山”，“南山”是种豆种出来的，种豆得“山”，便是种豆得豆。毋庸置疑，伟大的诗人与他伟大的诗作之间，都是过命的交情。 “像在石头里点灯，流水上刻字，赤脚踩着蒺藜去拜佛，一直做着这等无望的无用功，全赖盲目热爱。”在一则“创作谈”中，诗人周所同自谦道。作为周诗的一位忠实读者，最后我想说的是：石头里久已燃起熊熊炭火，流水上早已刻下岁月的年轮、水手的指纹，蒺藜与荆棘已然被踏平，我们的诗人正脚踩莲花，足下生风，行行重行行，诗写着他浴火涅槃的璀璨人生。 2024.5.4 附：周所同老师的诗歌 大青沟 溪水指路，草木藏人鸟语比树略高一些谁听见谁就会生出翅膀我匍匐在地已经太久想飞却褪尽了羽毛林木之外的黄沙逼过来隐隐的雷声逼过来但这个下午是我的浓荫暂时也是我的人一生会有许多不舍一旦说出来它就不属于你了 扎鲁特草原 适合走马放牧也适合情人幽会与敖包喝酒唱歌一声长调漫开山岚云岫我是贪婪之人想要这里的太阳月亮白云蓝天花草昆虫和鸟语很想赖在这里死活不走像那些牛羊一边吃草一边饮露一边毫无目的咩咩叫上几声 过西辽河 想到什么，什么就会流淌比如两岸灯火一河微澜比如那只惊梦的黄莺儿因相思白头的芦苇只有千年的月亮一边流淌一边停住包袱里背着济世的碎银从曲折的木桥上走过像读历史我珍惜这平静的夜晚守财奴一样不敢挥霍一缕月光 宝古图沙漠偶得 是芨芨草和骆驼的国家不用比喻我也小于一粒黄沙用手指写下一个诗人的名字她叫亚美，不属于谁的秘密如果在名字后边再加上尼亚两个字正好印证一个诗人就是一个国家 科尔沁十行 第一行我在梦里赶路第二行赶紧说出自己喜欢接下来草木放牧牛羊山水印证坦荡与苍茫鹰翅上的羽毛都是传说弯弓骑射的人都爱英雄史书愈是发黄，青草愈是葱茏马背上的路是第七行，颠簸曲折恰好被一只马头琴婉转低诉与唱尽我在第九行里喝酒、燃起篝火远离回首时，最后一行已经湿润 夜宿孝庄园 木屋，如果再小一些，就是童话里的插图如果藏在草丛里，就是一只甲壳虫，与露珠相认为邻居如果再古老、再远一些，如果我能变成英俊少年，也会迷恋那个美丽女子如果她的毡房是我的宫殿，环佩是我的花朵，如果史书由爱书写，前朝一去千里，我也会追上去，用青草拂去她满身无奈的伤痕……… 反证录 没有比担心更深的爱没有比少更多的幸福也没有比无奈难以摧毁的伤痛生死只是一页对折的白纸没有比火焰更冷更黑的灰烬欲壑难填即是古老的疾病没有比明白更糊涂更平静的表情绵羊与老虎是敌人也是邻居没有谁比我更珍惜吃草的花纹 拟童谣：火车画一个蜗牛样的火车又慢又小，我能追上她了扎两条小辫子长两粒小虎牙的火车，我能领着她一齐跑了画一个“呜呜呜”爱哭的火车我会哄着她笑，笑得眯眼的火车走了又回来，刮风下雨的火车我画下蓝铁轨绿车厢白烟雾画一声汽笛，悄悄涂上心疼的颜色 坦白 喜欢的书都是闲书喜欢的事一般都是小事喜欢的人身上大都落满草屑和尘土；喜欢散淡喜欢无争寡欲偶尔也会喜欢老虎和豹子就是喜欢缺失、隐秘、冒险和最终残留的火苗；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倾向。我喜欢一边拒绝一边挽留像一盏灯因反对而爱上黑暗！ 落花乱 喜欢或爱。先从拒绝开始万物皆有自己的深渊敢于下坠，才看见危险的云彩知道的愈多相信的愈少智者从不雄辩，比如顺从的草木一边匍匐一边生出尖刺落花不是凋零，是迷离的美和暴力！可以摧毁一切！ 给予辞 把米粒给蚂蚁。露水给玫瑰；把向阳的巢窠给投林的鸟雀，苜蓿与青草给反刍的牛和咩咩低唤的羊群把宽恕给仇隙，仁爱给邪恶淡泊与宁静给欲望和虚荣把从容一笑给灾难给胸中块垒把一封旧信给白发老人他会读到青丝依旧的爱情 平庸之爱 我喜欢米粒，是爱最小的蚂蚁；喜欢白菜萝卜是爱简单的叶子和露水喜欢一个人，是爱上他的缺点和失败；喜欢虚幻的美是爱尘世中深陷的足迹偶尔，也会自己喜欢自己是平庸的人爱着平庸是记住我和忘记我一样容易 唐月，一个惯于为沉默分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