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家事

孙晖

四年前，他，他走了，永远的走了。然而，在他走后的整整三年里，他曾用过的那个抽屉，我却从未有打开过，我知道，那里面放有他写的文章、印刷好的画册以及写有他的家史和个人经历等等。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也不愿去触碰他的那些物件，是怕它引起我的回忆呢？还是他的经历我早已耳熟能详了而不想看了呢？总之，说不好什么原因，不想触碰它。 然而就在今年的春节前夕打扫卫生时，不知为什么竟鬼使神差的忍不住还是心情忐忑的打开了那个沉封了三年的抽屉，眼前只見一摞摞打印好的家谱及他个人经历的手稿，整整齐齐展現在我的眼前，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捧在手里，生怕打扰了它，轻轻地一页一页的翻读着，心中怀着一种难以表达说不出的名状，静静地、认真地、仔仔细细地读了起来。竟然没有想到读后，原以为我很熟悉的事，却深深地吸引了我，打动了我，我心中五味杂陈，读着，读着，我哽咽了，眼中浸滿了泪水，潸然泪下。过去，我以为我很了解他，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的经历，了解他的青少年，而今天我才知道，有很多很多的细节我并不知道，更是体会不到他的切身感受。而今读后我才真正的理解了他，了解了他，此刻，我的心堵了，堵的竟缓不上气来，这时的我，不知对天堂的他该说些什么？于是，我决定为他重新整理手稿，以第一人称的写法，写出他的家史及他成长的经历，以告诫儿孙，不忘初心，继承优良家风，对他们也许有些启发吧！ 下面是我为他整理的手稿 我出生在河南省南阳市赊旗县（原为赊旗镇）西南十二里的安庄村，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村子很小，全村一共才二十几户人家，解放初期时，人口大约只有120人左右。村子的西边有一条小河，岸边长滿了绿盈盈的水草，每年汎期来临，河水猛涨，河面增宽，岸边的水草会全部淹没，一片汪洋，夏季来临时，村上的孩子们会经常到河里游泳，嬉戏打闹、玩耍，偶尔还能摸到小魚、小虾、螃蟹之类的水生动物。 河边不远处有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的是土地爷，每年春节，张家族人都会到土地庙上香祈祷，祈求上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人健康。 村子的东边半里路是我家的祖坟，这里沉睡着我们张家祖辈，有我的太爷张久立，爷爷张文林，大爷张文升等等，那是一块上好的黄土地。 此为村西的小河 　　 据说，我的先祖张奇山大约在清朝末年，约1890年前后，携家带口，跋山涉水，步行数百里，历行几个月，由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于赊旗县安庄村的，至于为何落户于此地，原因现已无法考证了。 我们村全部为张姓，都是先辈张奇山和他四个儿子的后人，平时見面时都是按辈分叔、伯、兄、弟相称，是亲亲的一个大家族，祖上有着严格的族群礼节，家风严谨，诚实守信，尊卑有别，长幼有序，重品德，讲信仪，是一个有着优良传统文化和团结互助友爱的一个村庄。 我的先祖张奇山有四个儿子，我的太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张久立，为张奇山的第四个儿子，但在家族中他排行为老八，所以人称“老八爷，曾祖父老八爷头脑聪明，开拓进取，而且勤劳持家，朴素节俭，待人诚意，他除耕地务农外，慢慢地做起了小生意，由于他为人善良，正直，大度和宽容，买卖公平，短短几年间竟然在赊旗镇上开启了经商之路，赢得了一席之地，并购置了房产，走上了较为富裕之路，得到了家族大家的称赞和羡慕。 　　曾祖父八爷又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长子张文升，次子张文林，次子张文林就是我的爷爷了，曾祖父对二子特别上心，严格要求，重視教育。他让长子学做生意经啇，让我的爷爷张文林学文，我的爷爷长的英俊萧洒，一表人才，他果然不负曾祖父八爷的重望，他饱读诗书，勤奋努力，各门功课各列前茅，他知书达礼，才华横溢，成为了方圆十几里内有名的秀才，这些为他以后成为南阳县做地方官奠定了基础。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让人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正当爷爷风生水起的时候，他却因日渐劳累，突发疾病，过早的离开了人世，我爷爷的英年早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对曾祖父八爷及我的奶奶犹如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曾祖父痛失爱子的心情无法表达。曾祖父八爷一生勤奋，勤俭节约，并经常帮助别人，而他自己一身棉衣竟穿了半辈子，衣服补丁摞补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赶車的車夫呢！从此曾祖父八爷再也无法振作，无心打理生意。最终精疲力尽，不久便离世了。 　　我爷爷去世时，我奶奶正怀着我父亲，还未出生，所以我的父亲与爷爷他父子俩从未谋面。我的奶奶是一个善良、能干、坚强的女人，丈夫去世后，正当年轻的她承担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她忍辱负重，不怕吃苦，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顽强的活着，在她的公公、曾祖父老八爷的帮衬下，我的父亲一天一天的长大成人了，成年后，并为她娶了妻子～我的母亲吴传洁，生活总算慢慢的过了下来。 　　我的父亲张勤经，后改名为张鹏飞，长的跟英年早逝的爷爷一样帅气，潇洒儒雅，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他从小就很懂事，他深知母亲的不易，深刻体会到弧儿寡母在那个社会不被人们尊重所处的低下地位。曾祖父老八爷去世后，奶奶将全身心的精力投入到了培养教育父亲的身上，耗尽了钱财，呕心沥血，终于父亲沒有辜负曾祖父八爷和奶奶的期望，经刻苦努力学习，后顺利的考上了开封师范学院，走进了大学的校门。 年青时的父亲 　　然而，事情并不是总是那样的一帆风顺，没想到，抗日战争爆发后，仗，越打越激烈，炮火越来越紧，当时在校怀有抗日热血激情的父亲，和全国爱国青年一样，毅然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老母亲，离开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当时我已出生）直接从开封师范学院去参了軍。父亲参軍后的情况及细节我们至今也不太清楚，父亲也从未提起过，只是隅尔听他说起，他在部队主要担任文职兼随軍记者。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后，一件意想不到的遭遇，彻底改变了父亲一生的命运。那是1946年，父亲退伍了，当他滿怀欣喜拿着退伍费回家时，盼望着就要与老母亲、妻儿相聚时，但是就在途经西安的路上，老天爷将灾难降临到了父亲的头上，不幸，他身上所有的积蓄和退伍费全部被小偷洗劫一空，此刻的父亲，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父亲几乎成了乞丐，走投无路了呀！怎么办？！无奈，父亲只好留在了西安。家，是回不去了！奶奶、母亲和我在河南望眼欲穿，无能为力，只好盼望着，盼望着父亲哪一天才能回家啊？！盼哪！盼！ 老天还算开眼，父亲碰到了一位好人，在这位好心人的介绍下，父亲找到了一份工作，因父亲文笔比较好，先是在大众日报社工作，后又投入到了西安东南中学的筹建工作中，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从1947年到1955年，父亲参与了东南中学从创立到创业各个阶段的校园建设，并担任了教导员与教员工作，还曾担任校外辅导员，并获得区优秀校外辅导员荣誉称号。父亲为人善良，工作认真，兢兢业业，一絲不苟，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朋友見他弧身一人在西安，于是，在1950年经朋友介绍，父亲与西安一剧社演员相识并成婚。 　　看起来，父亲好象是在西安稳定了下来，但命运总是在捉弄人，一场大的风波又将父亲推到了风口浪尖上。1954年，我国第一部宪法公佈并以实施，《婚姻法》明确规定的“一夫一妻”制必须执行，怎么办？父亲决定与母亲离婚，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必须做出两断，是唯一的选择。 在河南老家的奶奶、母亲和我，整天在村口象昐星星昐月亮似的翅首以昐着父亲回家，然而，等来的消息却是，我听大人们说，父亲娶了个女人，不要我们娘俩了，母亲思想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我从记事起，只知道家中有奶奶、母亲和我，还有在赊旗镇的舅舅和姨妈，父亲对我来说，只是梦中的一个影子。 　　 父亲离婚后，又调到了西安市某中学工作，担任教学及教务工作，直至退休。由于他一生遭遇坎坷，父亲一生做人十分低调，处事谨小慎微，说话办事处处认真严谨，他与人为善，工作任劳任怨，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谦虚有礼，对待学生比对待自己的儿女都上心，很受学生的尊重和爱戴，退休后还一直活跃在教育战线上，为一代莘莘学子贡献了毕生精力。在父亲的身上，体現了曾祖父八爷和祖父的优良传统和优良的家风，他们的优良品德，也成为了我们下一代人的行为准则和座右铭。 老年时的父亲 父亲、我及妹妹们 　　父母离婚时，我已12岁了，当时父亲让我们来到了西安，爸爸妈妈去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我母亲临走时只拿了8元钱就回河南老家了。我因要上学而留在了西安，临走时，母亲与我抱头痛哭，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读书，母亲万万没想到，多年来的苦苦企盼，到西安本是团聚，最后竟以分离这种结局而告终。 母亲回村后，村子里的有些人们在背后对母亲说三道四，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母亲感到自己失去了丈夫，儿子又远隔千里，慢慢的她说话有些絮絮叨叨，神态也有些愰愰惚惚，不知道按現在的医学术语来说的话，母亲是否患上了抑郁症了呢？不得而知。我的舅舅心疼母亲，只好又把她送到了西安，而这时的西安，哪儿有她落脚的地方啊？！没人管，没饭吃，没地方住，没法子，我只好陪着妈妈在火车站过夜，实在走投无路，我只好将从老家背来的一床被子卖了两元五角钱，买了些吃的，但这仅仅维持了两、三天，最后还是找到了我爸，他向学校借了10元钱，把我妈妈送回了老家。就这样，由于精神上的打击和生活上的艰难，母亲的病越发的加重了。 　　我因从小没离开过母亲，也许是奶奶和母亲的溺爱，也许是缺少父爱和缺乏父亲的管教的缘故吧，从小的我特别的调皮，一次因贪玩竟掉到了池塘里差点淹死，在逛庙会时因人多而发生踩踏事件又差点被踩死。母亲为我操碎了心。留在西安后，习惯了“放养”的我总感到住在父亲家不自在，于是我就住在了父亲工作的学校，并在此学校上学，于是12岁的我就开始了我人生独立生活的初级阶段了。 父亲下班后教我洗衣服，又教我缝补衣服，这样，当我初中毕业时，我已经学会了自己拆洗棉衣棉褲，缝被褥了，当然这期间的艰难可想而知。随着几个妹妹的出生，家里的生活担子越来越重了，父亲的开支变得越来越紧巴了，捉襟见肘，经常是还没到月底粮食就吃完了，工资化光了。那我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月父亲仅仅给我五角钱的生活费，牙膏有时都舍不得买，我甚至连学校集体组织的、仅仅五分钱的电影都是望而却步，只好远远地看着同学们看完电影回来时那种兴高采烈谈论电影覌后感的兴奋情形。 初中时的我 　　就这样，我初中毕业了，我本想继续上高中，但父亲坚决不同意，并替我填写了报考中专学校的志愿表，原因是中专学校国家可免费吃、住，这样就可以给家里节省不少的开支。也算是争气吧，我考上了西安较好的中专学校——西安机器制造学校，总算是给家里减轻了点生活压力吧！ 然而，老天爷再次又将一个灾难降临到了我的头上，屋漏偏遇连阴雨，1960年，国家遭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生活很困难，我妈妈由于营养不良，病情更加严重了，老天爷偏偏这时不开眼，妈妈又患上了癌症，真是雪上加霜啊！妈妈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没有法子啊！只好又来到了西安，找到了我，看到妈妈她那瘦弱的身子，我心里非常非常的难受、心痛，我找到了父亲，把她送到了医院。在母亲住院期间，我白天去上学，晚上就去拉架子车运货挣钱，记得有一次，我在火车站装上货，一直拉到了西郊外的西安钢铁厂，到达钢厂时，天已快亮了，工人老大哥看我年纪小，辛苦可怜，给了我五元钱，就这样，我立马将这仅有的五元钱，给母亲买了一瓶名叫“力勃隆”的药，这在当时是最好的补血的药了。 然而，老天爷还是没有留住妈妈，不久，母亲永远的走了，仅仅40岁。临走前，她连想吃一口白糖的愿望都没法实現。 　　妈妈走了，多年前奶奶也去世了，经历了这么多，我似乎也长大了。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不想再给父亲增添负担了，我想要独立。在母亲住院期间，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学校好好上课了，无奈，我只好退学，我想挣钱还债，我要还母亲住院时欠下的医疗费，就这样，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心爱的学校，离开了相处近三年的老师和同学们。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离校后，街道办事处了解到我的这种情况，非常的关心，于是千方百计协助我找到了一份工作，1960年，我被西北一个大的国营企业正式录用了，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那年我刚刚十八岁，从此以后开始走上了我独立生活的道路…… 本想，我会在工厂永久的工作下去，因为我很看重这份工作，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工作再苦再累，我会心甘情愿，因为我的心是热的……。然而，两年后，1962年，因自然灾害，国家困难，工厂“下马”了，我被分配到了医院工作，从此，我的生活安定下来了，我的人生也就从此开始了新的阶段……… 老天爷是公平的，他会眷顾好人，眷顾善良的人，眷顾积极努力向上的人，以后的我，娶妻生子，工作蒸蒸日上，生活美满…… 工作后的我 我们仨 1976年 老年时的我（那拉提草原） …………………… 手稿读到这里，我无法再往下读下去了，此刻的眼睛早已泪目，眼睛模糊了，对于我这个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沒有经过风雨的我，无法体会他的感受和他所处的处境的。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怎样的面对这一个又一个困境的？又是如何坚强的生活下来的？此刻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那个男孩顶着寒风，艰难的拉着架子车，一步一步的走到天亮。仿佛看见那个男孩在母亲去世后又是怎样忍着悲痛而独立的处理着母亲的后事的？仿佛还看见了那个男孩在灯下一针一线的缝补着衣服……… 　　現在我真正的明白了，为什么他对工作是那样的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一絲不苟？那是因为他从小形成的品行人格；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对工作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而且行行都出色，那是因为他知道工作的来之不易而感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对朋友、对同事是那样的善良、友好、正直、助人为乐？那是因为他感到了人间的温暖，而去珍惜这份友谊之情；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把家看的那么重，脏活累活一个人扛，撑起整个家而毫无怨言？那是因为他渴望有一个相亲相爱温馨的家；我更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在患癌症期间，用顽强的意志丢掉了轮椅和双拐，竟然去游泳，并各地去旅游？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热爱生活、渴望生活；我还明白了，60岁退休后的他，依然童心未泯，义无返顾的到西安美术学院进修，做为一位年龄最大的特殊生，拜师学画，最后竟出了画册，那是因为他为了实現儿时的理想而契而不舍努力的成果…… ………………… 你这一生都没有停止为实现理想而努力！ 　　今天我把他这份迟到的家史、家事整理出来，为的是让我们的上一辈去托举下一代而更上一层楼，从上一辈身上汲取那种善良，仁义，艰苦朴素，誠实可信，刻苦好学，契而不舍，助人为乐，在逆境中迊风而上，不怕困难，克服困难，不畏艰险，努力奋斗而实現理想的精神。一个好的家族的意义，不在于家境有多殷实、富贵，而是每一辈都竭尽所能去努力的，家风正，后代才能旺。这是你所欣慰的，也是我所企盼的，愿这种优良传统，优秀美德和家风能象续家谱一样，永远的续下去，传承下去，代代相传！ 你放心吧！ 孙暉（77岁） 2024年3月31日 下面附他创作的油画几副 江边渔家 乌镇 晨雾 晚秋 长江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