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19岁

仇学明

　　晚上，后期处理几张不久前拍摄的紫藤花照片，想在照片上题首小诗，可一时没有灵感，思绪散乱，漫无边际。

看着紫藤花缠绵缱绻的样子和花叶上的雨滴，无端想起了和紫藤花毫无瓜葛的一首歌——《如果》：

如果你是朝露，我愿是那小草。

如果你是那片云，我愿是那小雨。

终日与你相偎依，于是我将知道。

当我伴着你守着你时，会是多么绮丽。

如果你是那海，我愿是那沙滩。

如果你是那阵烟，我愿是那轻风。

永远与你缠绵，于是我将知道。

当我伴着你守着你时，会是多么甜蜜。

　　这是我大学时代很喜欢的一首歌。1984年考入第三军医大学，到校不久，就买了吉他，我弹唱的第一首歌就是《如果》。

想起这首歌，便想起了19岁的那一年，想起了1985年的“五•四青年节”——那是我们大学时代的第一个青年节。我们八四大队一区队团支部想组织一场活动纪念这个有意义的节日，大家都想把活动搞得热闹一点，丰富一点，浪漫一点。可活动具体怎么搞，大家没有主意。我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我提议举办一场篝火晚会，得到大家的同意。受团支部的委托，篝火晚会由我策划和主持。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一个场景：保尔在篝火旁给战士们读《牛虻》，讲述牛虻的英勇故事，并和战士们一起讨论理想和奋斗。读过这一段，我心中就一直有一团温暖的篝火。我常想什么时候也有一次篝火，让我和我的伙伴们在篝火旁唱歌跳舞，畅谈我们的理想和未来。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作为被社会誉为天之骄子，时代宠儿的大学生，同时，又是对越自卫反击站轮战时期的新一代军人，在这个特别的“五•四青年节”，我们如何展现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和奋斗呢？为此，我动了不少脑筋，花了不少心思，精心安排了篝火晚会的节目：

1. 组织形式。邀请女同学参加篝火晚会。我们区队48个同学都是男生，为了丰富晚会的内容，增添青春的浪漫气息，我们特别邀请了四区队的部分女同学参加。一场青春灿烂的篝火晚会，怎么少得了秀外慧中的女同学呢？

2. 开场白。我精心准备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开场白。我觉得篝火晚会成不成功，很大程度取决于我的开场白。我要用诗一样的语言寄语我们的青春，寄语我们的未来，为晚会铺垫，暖场，为点燃篝火烘托气氛，在篝火点燃之前，先点燃大家的热情。

3. 点火仪式。为了让篝火点燃充满仪式感，我们准备请女同学点火。篝火燃起的时候，全体同学用朝气蓬勃的歌声歌唱青春，为熊熊燃起的篝火伴唱。

4. 歌唱表演。安排几个同学唱歌。当时安排了哪些节目，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有吉他弹唱《如果》。《如果》由谁弹唱也记不得了。那时候，很多同学都喜欢弹吉他。我买吉他很早，但我没有音乐细胞，吉他终究没有学成。我们区队沈光建的吉他弹得最好，但是不是他弹唱《如果》，真记不得了。

5. 青春宣言。青春宣言是重点。我将邀请几个同学在火光中畅谈青春，畅谈人生，畅谈理想，畅谈爱情，畅谈奋斗，畅谈我们这代人的追求。希望同学们的发言感动我们，激励我们，希望他们的发言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成为我们人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6.跳交谊舞。当篝火渐渐熄灭的时候，同学们自由组合，自找舞伴，一起跳交谊舞。那时，全国流行交谊舞，我们军医大学也不例外。我们入学不久，大队领导就邀请八一大队的一个师姐来教我们跳交谊舞。同学们刚学会交谊舞，兴趣正浓，在篝火旁跳交谊舞，可能会别有一番体验。

我不准备宣布晚会结束，让同学们在月光下在篝火旁尽情地跳，跳到尽兴而归，跳到自由散去（真希望永远不散去）。我希望这场篝火晚会永不结束，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5月4号那天是星期六，正好也是阴历三月十五，希望有很好的月光，希望我们在月光下在篝火旁度过一个特别的夜晚，一个特别的青年节。

　　我们的活动内容报到大队部，大队领导说在校园燃篝火，得向学校请示。我们一下担心起来，怕活动被学校取消。两天后，好消息传来，学校批准了我们的活动。

5月4号，我们早已准备好了柴禾。为了点火顺利，我们还准备了一点汽油。为了活动不出意外，我们采取了严格的安全措施，包括汽油管理、灭火措施等。夜幕刚刚降临，我们团支部一行48人就集合来到操场的一个角落。虽然是十五，却没有月光，天上的云雾太厚，在号称雾都的重庆，月亮是难得一见的。这都不重要了，我们的心是亮堂的，比月光更亮堂。一旁的路灯洒下桔黄色的灯光，也挺温馨的。女同学没有按时到来，她们团支部也有活动，下午就开始了，还没有结束。我们区队的同学围坐在柴禾旁，一边自由闲谈，一边等女同学。等待也是一种美丽，特别是等待英姿飒爽的女同学。

女同学们“风尘仆仆”地赶来后，我走到场地中央，站在柴禾旁，准备主持晚会。我伸手示意同学们安静，这时，团支部书记程建业突然跑到场地中央，提起汽油就倒在柴禾上。我们准备的汽油不是倒在柴禾上的，是浇在火把上，方便点燃火把，再用火把去点燃篝火。这突然的变故令我措手不及，我问程建业干什么？话音未落，他便擦燃一根火柴往柴禾上一丢，汽油遇到火柴，“嘭”地一声燃烧起来，火焰喷起多高，吓了我一跳。尚未安静下来的同学们突然看见篝火燃烧起来，一下喧哗起来。我想控制场面，但控制不住了。我没有话筒，我的声音被淹没了。这一下乱套了，我还没介绍友情前来参加晚会的女同学，我还没有致开场白，还没安排女同学点篝火，篝火就在谁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猛烈燃烧起来。

　　程建业的举动太出乎意料了。晚会的内容和流程没有向同学们公布，但是，是在支委会上讨论通过的，还是他这个团支部书记拍板定案的。晚会的流程他非常清楚，他怎么会突然来这一手呢？

晚会不能按原先计划的流程走了，开场白不用再致了，想安排唱歌，唱歌也流产了，青春感言更不用提了。因为没有按流程走，同学们不知道我是主持人，也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大家交头接耳，自己狂欢，没人听我的。等同学们因为点燃篝火而引起的兴奋劲儿过去，篝火也开始熄灭了。因为柴禾浇了过多的汽油，燃烧很快，十多分钟后，就快燃尽了。我的兴致一落千丈，无心在继续主持了。一些同学眼看篝火就要熄灭，就拉起手围着火堆转起来，没转几圈，篝火就熄灭了。火一熄灭，同学们就自发散去了。少数几个同学不甘心，他们离开那堆灰烬，在路灯下跳起交谊舞来。看到他们冷清的身影，我的心里凉透了。没想到我长期心心念念的篝火晚会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了。一场精心准备的篝火晚会就变成了无组织无纪律的烤火晚会。不，只有烤火，没有晚会。

　　此后，我心中再无篝火，我自己向往的篝火，包括保尔的篝火都被程建业一根火柴烧光了。

我后来见过一些篝火，包括高原篝火，草原篝火和雪地篝火等，都是在旅游途中见到的。那都不是我心中的篝火，是游客的篝火。这些篝火都很热闹，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或者拉着手围着篝火跳着极不整齐的舞步，或者互相搭着肩膀围着篝火“开火车”。在这样的篝火旁，我只是个看客，我不跳舞，也不“开火车”，这篝火不属于我。唯一让我感到很美好的篝火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一次篝火。在一轮金黄色的月牙下面，在一座座蒙古包的旁边，在习习的晚风中，几个正好也在草原旅游的呼伦贝尔的舞蹈家们在篝火旁跳了两个舞蹈——《鸿雁》和《卓玛》。那是我心中最美的草原舞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如此，那依然是别人的篝火。我心中的篝火不是搞热闹，不是看表演，而是内心真情实感的燃烧，是知心朋友间的心与心的交融，是彼此的信任与依恋，是情感和情操的升华。可惜，这样的篝火错过了。1985年“五•四青年节”之后，我再无心举办篝火晚会了，如果我愿意，我是可以再举办的，大学5年，我都是团支部宣传委员（因为见习、实习，团支部几次打乱重组，我的团支部书记换了几任）。我想我这一辈子再见不到我心中的篝火了。

　　想起《如果》，想起“五•四青年节”，再无心写诗了，只想再听一遍《如果》。我上微信搜索，搜到了一篇介绍《如果》创作经过的文章。

1977年，在台湾高雄文藻女子外语专科学校的一堂《哲学概论》课上，施碧梧同学看到昏昏欲睡的邰肇玫同学，便在纸上写了一首小诗《如果》，加注了一句“这首新诗送给你，不要再睡了！”并折成纸飞机，飞给了邰肇玫。邰肇玫看到这么美的小诗后，觉得应该回送施碧梧点什么，课后，她拿着吉他，花了十来分钟，将这首小诗谱上了曲。此后这首歌就传出课堂，传出校园，传过海峡，传到我的耳朵里。那一年，施碧梧和邰肇玫都是19岁。

我还搜到一个视频《如果——台湾校园歌曲跨时空演唱》，视频一开始是38年后，在2015年【民歌四十·再唱一段思想起】演唱会上，邰肇玫和林佳蓉、许淑娟在董运昌的吉他伴奏下演唱《如果》。她们刚唱完，视频便闪回到19岁那一年，施碧梧、邰肇玫和一群年轻的朋友们在篝火旁边弹吉他边唱《如果》。顿时，她们那年轻甜美的歌声，他们那真诚交融的情感，还有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打动了我，我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差点泪流满面。这就是我想要的篝火晚会啊！这就是1985年“五•四青年节”时我想要的场面啊！

　　看完视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多想再回到19岁那一年，多想再重新举行一场篝火晚会。可惜，岁月不能回头，我们再也回不到19岁那一年了，我不可能再有一次这样温暖而又温馨的篝火晚会。

当我的心情慢慢平静后，发现在民歌四十演唱会上，邰肇玫这样说：

“在十九岁那一年，我跟我的好同学施碧梧，我们在文藻的教室里面写了一首歌，就是《如果》。……今晚，让我们再回到19岁那一年。”

可是，我注意到演唱者中没有施碧梧，感到奇怪。上百度一查，原来施碧梧已于2011年5月因病离世，终年53岁，我不禁唏嘘感叹施碧梧的英年早逝！我继续搜，搜到2005年【民歌三十嘉年华·永远的未央歌】演唱会，那时，是施碧梧和邰肇玫同台演唱的《如果》。当时，邰肇玫说：

“我记得在二十七年以前，施碧梧跟我，我们在文藻的校园里面，我们写下了一首歌，就是《如果》这首歌。然后，从此跟民歌圈结下了不解之缘。可是，施碧梧呢，她跟我缺席了二十五年，她一直放我单飞。有人问我说为什么不再找另在一位搭档？可是我一直觉得没有人可以取代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永远是留给施碧梧的。”

这是一段感人肺腑的话，当时就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没想到人生无常，十年后，永远留给施碧梧的位置就被林佳蓉、许淑娟取代了。邰肇玫食言了吗？没有，施碧梧不在人世了，不会再回到舞台上来了。施碧梧不是被取代了，谁都取代不了她，只是有人继承了她的位置，有人在继续传唱她的歌。

　　以前，以为《如果》表达的是爱情，了解这首歌的创作背景后才知道它是表达同学之情的，施碧梧和邰肇玫的同学之情深厚美好，令人倾慕！

每个人都有几段难忘的同学情，我们也一样。今年国庆期间，我们大学同学将在成都举行同学四十周年聚会，预计将有200个左右同学到会。希望在同学会上，我们能畅叙同学情，重温同学谊。愿我们能重回1984年，重回我们的青春年华。

后记

1985年5月4日晚，我很生气，对程建业的意见很大。责怪他不按程序办事，把晚会搞砸了。程建业不当一回事儿，嘻笑着说：“高兴，玩呗。”

现在想来，程建业当时的举动可能是女同学的到来让他兴奋过度，冲动得忘乎所以了。那时候，人年轻啊！

当天晚上一过，我就没有再想起过那场失败的篝火晚会。那时候的我们真不在乎一件事情的成败得失。而四十年后的今天，因为八竿子打不着的几张紫藤花的照片，第一次想起那次篝火晚会，突然对程建业产生了一丝深深的恨意！

没想到，四十年后，我还会这么认真地恨一个人。记得大学二年级时，室友司遂海推荐我们看一篇文章《爱的反面是什么》。文章的大意是一个老教授问同学们：“爱的反面是什么？”一个女同学回答：“是恨。”老教授问：“还有别的答案吗？”同学们面面相觑，疑惑地说：“还有别的答案吗？爱的反面不就是恨吗？”老教授说道：“如果你年轻时爱过一个人，20年后在街上碰到他，你问他：还记得我吗？他说：XXX，我恨你！那我要恭喜你了，这么多年他没有忘记你！如果你问他：还记得我吗？他想了半天说：好像在哪儿见过。”老教授说到这里，同学们都笑了。老教授总结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是遗忘。”

这么说，我恨程建业，对他来说还是好事？

　　程建业是河北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工作。大概是2010年吧，我到河北医科大学会诊（记不清是哪个附属医院了），抽空到程建业家坐了一会儿，那是我们大学毕业20年后第一次见面。我当时被程建业的热情和笑眯眯的贼眉鼠眼迷惑住了，没有想起1985年的篝火晚会，忘了跟他说我恨他（那时，我好像不恨他）。等今年国庆期间在同学会上见到他，我一定要对他说：

“程建业，我恨你！”

说到恨，我又想起一件小事，几十年来，我一想起那件事，就内疚，就汗颜。大三那年，在新桥医院见习的时候，冬天的早晨，我们都不想冒着严寒去食堂吃早餐，尽管食堂只有几十米远。于是，我和程建业就一人一天轮流去食堂吃早餐，他吃完了，给我带回来，我吃完了给他带回去。因为大家互相带早餐，就不亲兄弟明算账了，他给我带早餐，他付钱，我给他带早餐，我付钱。我最喜欢吃油饼，我每次给程建业带的也是油饼，而程建业每次给我带的都是包子。一个冬天过去了，有一次，我去食堂吃早餐，油饼没了，我就买包子，这时，我才发现包子的价格差不多是油饼的两倍，我的脸一下就发烧了，从脸颊烧到耳根。这么长时间，我占了程建业多少便宜？当时，我感到无地自容。我不是因为占便宜而感到羞愧，而是怕程建业认为我小气而感到难为情。

　　程建业知道包子和油饼的差价吗？我在心中问。看他的样子，像是不知道。他每次给我带包子回来都乐乐呵呵的，我给他带油饼回去，他也是高高兴兴的。可是，程建业会像我一样傻吗？应该不会。他跟我不一样，我从来只关心自己喜欢的事物，不喜欢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我喜欢吃油饼，我眼里就只有油饼，就不过问包子、馒头、花卷和油条等。程建业是善于观察各种事物的，经常去食堂，他不可能不知道各种食物的价格，只是他不计较而已。

对我来说，程建业知不知道油饼和包子的差价并不重要，不过是钱而已。他不知道，说明他像我一样傻，他知道，说明他雍容大度。无论是傻还是大度，说明他没把那事儿放在心上。我在乎的是程建业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油饼和包子的差价？如果他知道，那么我在他心中就不是人品差，只是马大哈。不过，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各种食物的价格是写在黑板上的，天天挂在食堂的窗口旁边，他怎么会知道我视而不见呢？这就是我脸上发烧的原因，他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

当时，我本想跟程建业解释一下，但是，我的解释说出来我都不相信，他能相信吗？可能我越解释越显得我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气鬼。我就只好在心里内疚了。

程建业是我大学几年的室友，是我的班长，是我的团支部书记。我们之间的故事，大多是美好的回忆，唯有这两件事，对他有恨有内疚。算了，这两件事情就算扯平了，再见到他，我什么也不说了。

青春总会留下许多遗憾，遗憾也是难忘的记忆。

青春最可怕的不是遗憾，而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