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年轮

金秋果

为纪念我的父亲而作 　　我的父亲，一介平民，虽无功名建树，可我的心中，永远为他吟诵赞歌！ 他曾经历广西桂林抗日保卫战的驱虏战场，穿过炮火硝烟，与战友一同血染沙场。激战中他的右外耳被子弹打穿了洞，一条大腿也被子弹穿透，为这场战役的中华民族气节，也为父亲的勇敢战斗精神，——我吟诵；新中国成立了，为他投身祖国建设事业的热潮，热心倡导公益事业的精神，——我吟诵；他为父母，为兄弟，为儿女扛起责任，为他的顶梁柱精神， ——我吟诵！ 他的平凡世界令人感怀；他的沧桑人生令人感叹，他的积极向上精神令人感动！ 　　父亲的经历跨度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是民国时期，一个是新中国成立的新社会时代。不同的社会注定他经历的是不凡的人生。 父亲出生于一九二一年五月三十一日（农历辛酉年四月二十四日）。这是一个旧时代极度腐朽，新思潮如岩浆涌动的时代。这个时代决定了父亲的青少年履历是风波无常的。他是家庭的长子，当他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因家庭的穷困，即告别读了一年多的学堂，去给地主大伯父家当放牛娃，过着风吹雨打饥寒交迫的生活。这个时期，正是一九三一年日本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的第三个年头，全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随着抗日呼声日趋强烈，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的西安事变迫蒋抗日，促成了国共合作，形成了国共两党抗日统一战线。 一九四四年日本侵略者铁蹄二次踏入广西，抗日烽火漫燃家园。这一年，父亲二十三岁。国民政府抽壮丁，二叔中的签。家族权衡，让长子顶替，这使得作为长子早年失学的父亲将付出更大的牺牲代价。为了家庭，为了兄弟，为了民族，父亲义无反顾，没有怨言。谁也知道，激战在即，赴战生死难测，出征必抱一死的决心。亲人泪目，街友不舍，悲切告别！ 入伍集训不久，匆匆赶上了桂林保卫战。战前，桂林城的中国守军，主力被白崇禧提前调走，留守城的近两万人，其中包括七千余人是毫无作战经验的新兵（父亲恰在其列），和一千余名持武器原始残缺的民团人员。父亲回忆，战前白崇禧对士兵进行检阅，让他们脱去外衣，只穿短裤站队，此时已入冬天，桂北气候寒冷，士兵瑟瑟发抖。检阅意味着将士们必以赤膊上阵的雄风，表达决一死战的决心。因为这两万守军要面对武器精良的五倍于他们的十几万敌军。父亲意识到战事严峻，依当时处境，上阵前他在衣袋装满生红薯，预备激战时止渴饱腹，后来果然和战友分享了这些红薯。 （日军侵略广西含一九四四年桂林保卫战史料记载） 　　十月二十八日，桂林保卫战战斗打响，日军11军58师团，40师团，37师团从几面向桂林城进攻。敌人有各种口径火炮数百门，坦克装甲车300余两，天上还有飞机参战。敌军战前先行轰炸，并以优势兵力判断，可以直接开进桂林城吃午饭。但令敌大失所望的是从10月28日战斗打响，至11月10日桂林城沦陷，整整激战13个昼夜。战前守军构筑大量防御工事，大面积反坦克壕沟，布设多处雷区，铁丝网，江面设置大量障碍物。守军利用工事节节抵抗，郊外多处据点，双方反复争夺，阵地数次易手。战斗之惨烈，言语难以形容。在敌军付出惨重代价后，中国守军被分割，仍然坚持战斗，最后大部分人战死，其中八百余名将士退至桂林七星岩，被敌人毒气火攻，至死不降！由于敌我力量悬殊，也无后援，仅有极少数人突围成功。我的父亲是幸存者之一，战斗中，他的右外耳被子弹打穿，惊险至极了！一条大腿也被子弹打穿了洞！残躯突围，自用草药敷伤。饥饿数日，路遇百姓赐饭，父亲说肠胃打绞（粘连）了，不能下咽，喝一口水，慢慢咽下去一点饭。饿透了还能狼吞虎咽，那是戏剧！没人体会饿极了无法下咽的感受啊！几百余里回归路，吃草叶，深山野岭，爬行未知天日，归来腿伤溃烂长蛆虫。 桂林城距我家乡中间隔了永福和鹿寨（当时属雒容县）两个县城，十三个昼夜激战炮火声居然都震动家乡，家人念父亲生还渺茫，奶奶却坚持天天吃斋念佛保佑他能平安归来。终于有一天，奶奶梦见一棵高高的梨树树冠长着两只梨，算卦的先生解梦：“恭喜恭喜！开梨见子，你要见到儿子啦！”奇迹！九死一生的父亲生还了！奶奶圆梦的机缘巧合终归于父亲的顽强与毅力，求生的愿望方得以实现。 战后，据敌方回忆，敌58师团每个中队只剩五、六十人，通常他们一个中队满员是180人。加上敌40师团，37师团的损兵折将，敌方损失惨重，死的过万，伤的也过万。 而我方守军血染江山，四位将领壮烈殉国，131师师长阚维雍留下绝笔诗：“千万头颅共一心，岂可苟全惜此身；人死留名豹留皮，断头不做降将军！” 可见，抗御外敌，中华民族永远呼声一致，同仇敌忾，血性永存！ （家乡鹿寨县导江乡相思屯地貌图） 　　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了！经过连年战乱和匪患的百姓何等珍视和平年景，歌舞升平，夜校扫盲……早年失学渴求知识的父亲更崇尚文化并热心公益事业，他领头倡导办学校，亲自动员上过中学的八姑做老师。 一九五八年国家号召大炼钢铁，父亲领队砍柴烧炭，昼夜奋战。他太知道战争的创伤，国家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国家必须强大，国防巩固特别需要钢材。说他们幼稚也好，简单也好，落后也好，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人力必须发挥最大的作用。 父亲人品正直，人缘非常好，与邻村需交涉的大小事经父亲出面周旋都会顺利办通。族里兄弟们很尊重他，通常的乡党应酬，红白喜事，大小聚会都由他来组织实施。虽然他的学历很浅，却把常用字都记熟了，写字一笔一划都认真端正。写信交流，珠算记数基本技能都具备，这些基本技能在当时农村运用可算得心应手了，可追求文化的遗憾促使他把更大希望寄托在兄弟及后代身上。 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加上国外逼债，是新中国建国后最困难的年景，爷爷在六零年去世了（奶奶是解放前去世的），小叔正好考上大学，父亲为他的学业筹资，卖掉备盖房的砖瓦，宁愿每年割草盖房。而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也在这个时段陆陆续续入学。家里八口人吃饭，就父亲一人是主要劳力做农活养家，却不让一个儿女辍学，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而这个时间段，我身边的小朋友陆陆续续辍学，原来成群结队又唱又闹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减少到只剩下我和一个村姑姑两人上学，而这位姑姑是她家领养的独生女，我俩家境相差甚远，我明白我能坚持上学是父亲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才给我换来的机会。父亲是那么劳累，每晚的餐桌上，却总是看着儿女先吃饱饭，他才最后把汤汤水水一扫而光。母亲对我们的教育也是要理解父亲，好的食物我们也会留一点给他。 父亲是顶梁柱，是家里的一片天。父亲兄妹五人，我们的两位姑姑成年就出嫁，两位叔叔成年也在外生活，在家为爷爷奶奶尽孝的也只有父亲一人了。 而父亲仿佛生来就是要和困难搏斗的，他从不推卸任何责任。 他总是憧憬着美好的明天，作好长远的打算，他造了好几个果园，种的沙田柚个大肉甜，甜橙，柑橘都果实累累。家里的生活来源和儿女的读书费用都指望着果园的收获了。 一九六六年，我考上中学了，那是两个公社数以千计考生才招收一百名学生的比例，父亲很高兴，可我知道筹集学资够为难他了。不敢绕远程舟车劳顿，选近道省路费去学校长达六十里的山路步行，弯弯山道多次留下父女俩的身影，父亲担着我的行李，我摇着手空行，还累得两脚酸痛，遇上大热天，只要看见前方有一棵大树，我会加足劲往前跑，跑到树下坐下来，就不愿起来。这时，父亲会轻轻的说：“起来吧，你看太阳偏西了，等到天黑，我们还没走到学校呢。”一想到天黑，在这荒山野岭的，我又加足了劲。望着担行李的父亲，我也一阵心酸。一直到后来又一次升学，父亲也同样要陪我赶路。 （我的父亲） （父亲栽的树1974——2024，树苗移栽树龄五十年。） 　　在我眼里，父亲形象高大，永远不会倒的，而佳木秀却风雨摧。直到有一天，我和他走在路上，不知不觉的，他跟不上我的步子了，远远落在我后边，我才意识到，父亲老了，健康不可逆转。终于在一九八七年一月十一日（农历丙寅年十二月十二日），慈祥的父亲离开了我们。悲痛！莫过于亲人永别！ 几十年过去了。我搜寻着童年生活的土地，父亲与土地融合了；我仰望着一片天空，父亲的音容飘渺了；唯一骨感的是村头那棵大椎树，是父亲送我上学的路上，他从林区带回来的树苗种下的。那时他说，种下这棵椎树在路边，将来让赶圩挑担的路人可以在树荫下歇脚乘凉——这就是处处为人着想的父亲优良品格的见证，从一九七四年春天父亲栽下树苗到今年的春天，正好五十年了，五十年大树的沧桑年轮还留着父亲初衷的印痕吧？一定有的！ 定稿于二〇二四年五月一日 （父亲和叔叔们的留影） 　　桂林抗日保卫战殉国将领： 陈济桓 51岁城防军参谋长举枪自尽 吕旃蒙 40岁 31军参谋长中弹身亡 阚维雍 44岁 131师师长举枪自尽 胡厚基 42岁第7军170师副师长中弹身亡 　　（桂林抗日保卫战的图片视频以及数据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