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故乡遗忘的羊

低处的灯盏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听老上年人说,清末民初,我们村只有十几户人家。这十几户人,随着人丁兴旺,分成了四垛子,也叫四房头。大房头一个先人,二房头一个先人,三房头一个先人,四房头一个先人,这四个先人是亲弟兄,是最初移民到上冯村的男人的儿子。这个男人姓冯,他的后人当然也姓冯,这个村就理所当然地叫成了上冯村。叫上冯村之前,村里的原住民大约绝户了——惨烈的陕甘回乱曾使号称陇东粮仓的庆阳生灵涂炭、人口锐减。据天福先生踏访,上冯村和下冯村冯姓人的祖先来自宁县政平的冯家堡子。</p><p class="ql-block"> 政平村有着煊赫的身世,在唐代曾为县治所在,一度商旅不绝、人烟辐辏。如今尚留有唐太宗李世民为其母祈福而筑的七级浮屠——凝寿寺塔,此塔造型,几乎与长安大雁塔如出一辙,但它却比大雁塔年长几十岁。塔下僧舍俨然,诵经声不绝于耳。沿百米之外的泾水上溯三四十公里,有泾州大云寺,南下三四十公里,有邠州大佛寺。泾水流经之处,佛事之盛,印证了国运之昌,民生之裕,更印证了政平曾是政通人和的福地。冯氏先祖,何时定居于此,已无可考,像上冯村的先人,何年何月由冯家堡子迁入,也没有人说得清楚了。</p><p class="ql-block">​ 清楚的是,十多年前,上冯村还没一个杂姓,晚辈称呼男性长辈,叫碎大、碎爷、老爷,毕恭毕敬,不敢造次。春节拜年,也是一家不落地拜,伏下去站起来,一样的动作要重复百十遍,一样的敬辞说要百十遍。那一种亲近,是叶对枝的亲近,是枝对干的亲近,是干对根的亲近。</p><p class="ql-block">​ 满打满算,我在上冯村生活了十三年。上冯村的许多人和事,能记起来的已经越来越少了。</p><p class="ql-block"> 除了我爷,我时常会想起一个叫自明的人。这个人是上冯村最能成的人,有些文化,又会持家,在几十户族人当中,日子首屈一指。然而他在我未出生前就作古了,在狱中自弃于世。从父亲口中得知,自明大是个善人,谁家揭不开锅了,他主动接济。谁家耕种打碾没有畜力,只要去借,他家的牛马任人使唤。时过境迁,自明大竟沦落为牛马了,竟失去了自由,竟双目失明,竟用一枚铁钉结束了生命。自明大的事,村里人闭口不谈,连他的儿子爱羊也讳莫如深。爱羊哥的名字是写作爱羊还是爱阳爱洋,我没留意,揣度他应该是叫做爱羊的。他像爱羊一样爱着他的承包地。爱羊哥住在村子里最偏远的地方。他家门前二十步远,便是村里的公墓。他很少主动和人搭话,只是头也不抬地干农活,把地种得井井有条,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他养鸡养猪,也养羊。羊是山羊,时常在他家门前的草地上吃草。不是一只,而是三五只,有一年多,有一年少。羊咩地叫一声,再咩地叫一声,仿佛是替他问候路过的人。他家的羊,皮光毛亮,脖项里还挂着叮当作响的铜铃,他的确是个爱羊的农民。他爱羊,羊也爱他。年年都会产下羊羔子。爱羊心善,养羊不杀羊,不吃羊。卖了老羊留下羊羔子,杀羊的事,他留给屠户了。偶尔参与白事,给亡人领羊时,我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献祭在灵前的,不是羊,而是爱羊他大自明。自明是献祭给上冯村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个人。如果没有爱羊他大,献祭的说不上就是爱牛他大,爱狗他大,爱兔他大。</p><p class="ql-block"> 有爱,就有恨。有羊,就有狼。狼是我一个碎爷的诨号,村里人叫幺字号。狼爷干的亏心事,村里人都不愿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破根论梢,都是一个先人的后裔,打断骨头连着筋,想叼羊,怎么都得出了上冯村吧。但狼爷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揭发自明大不说,为了搜私藏的粮食。东家进西家出,眼底放着绿光。掘地三尺他不敢,翻箱倒柜他不敢,但他自有办法,疙蹴在脚地,点上旱烟锅,不愠不火地和人拉家常,屁股却向身后的木柜上顶一下,再顶一下,如果顶不动,就会盯着主家再三盘问,性子瓤的人,大都会在一锅烟功夫交出藏匿在柜底的五谷。那些年,狼爷在村里可谓人见人怕、人见人躲,他是吃羊不吐骨头的人,他是以恨为爱的人。</p><p class="ql-block"> 吃着上冯村地里打的粮食,喝着上冯村井里汲出的清水,老老小小,都爱上冯村。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但有一个人,嫌弃上冯村的土气与贫穷。没分产到户之前,他就出门流浪。这个人就是东海大。福如东海,东海大在外漂泊多年,享到福了没有,我不得而知。我上小学时,他回来过一次,穿得新绚得很,一副油头粉面的样子,与村里人新补丁摞旧补丁的穿着反差很大。村里人对他很是不屑,也许由于他在村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不久就不见踪影了。</p><p class="ql-block"> 与东海大一样,和我穿着开裆裤长大的小虎,二十年前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后来在北京找到,再后来二次出走,便没了讯息。他大他妈去世时都没回来,可能从人间彻底蒸发了。患上脑梗的毛娃哥,行动不方便,担心老境受苦,听说没留下一言半语就找不见人了。爱虎哥出去打工,被搅拌机搅得皮肉分离,那种死法,比自明大还惨,比走向刀刃的羊还令人胆战心惊。</p><p class="ql-block"> 五奶是村里最高寿的人,今年快百岁了。五个儿子,三个在新疆,老三千禧年之前过世,尸骨埋在了异乡。老二是行伍出身,人憨,每次探亲,必登门与父亲长谈。说他在军队里吃的苦,那是给连长长年洗内衣的苦,孤羊一般的苦。</p><p class="ql-block"> 一个羊有一个羊的草地,村里人都这么说。上冯村的草地,养了一代代温顺的羊。那些奔向草原的羊,那些献给泥土与青草的羊,他们是否真正拥有过故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