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花田 朱冠军

古月悬天

　　事情大抵如此，站在开端眺望结尾难免觉得漫长，需靠期待与盼望撑持着，但当一段光阴行将逝去再去回望，又会不禁感慨岁月无情，走得匆忙。经过三年的陪读与守望，转眼间儿子已即将告别高三。平日里，工作生活两头奔忙，其间时常线上点餐，因此接触到不少辛劳的外卖小哥，与自己年纪相仿。同时，由于家与学校分属两区，隔在两河两岸，每天乘坐公交往返，也由此偶遇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当年的他贪玩无定，叱咤球场，现在整天被公交司机的身份深度捆绑，简单寒暄，几多唏嘘，几多嗟叹。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中年就像一条时而平缓舒展，更多激流险滩的河吧，世间酸甜苦辣咸都在人生这一道口交汇着，身不由己。同样的年轮，相似的境况，不由让我怀想起远去的孩提，老村小里的旧时光，那是内心深处的半亩花田，那时的幸福像花儿一样。

　　坐北朝南，背靠池塘人家，西接村部诊所，东邻田园阡陌，面朝缤纷果园，彼时的老村小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约摸七八岁的光景，新学年开学，年轻的父亲送我入读，驾的是家里唯一、也是最为贵重的铁器，一辆除了铃铛不响、似乎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干嘛要上学？孩子的想法总是单纯澄澈的。不知父亲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反正于我来说，除了对新环境的几分少得可怜的好奇心，更多的还是内心不断肿胀的忐忑与酸涩。十多分钟土路颠簸，便到了村小门前。抬头打量那方小小门脸儿，扯在校门顶端左右两根竹竿儿上的红色横幅最是惹眼，上面还有几个小洞，尽管不易察觉，但却无声吐露着这已不是它第一次出场。几张黄色纸片正中央，分别端端正正写着几个粗重的毛笔大字，角对角地粘在横幅上。写的是啥？哦，后来识字了才知晓，那写的是“欢迎新同学！”字是刚写好的，不然末尾“！”的最后一笔墨迹怎会还在缓缓地向下蠕淌。大门右侧水泥门柱显然修葺不久，戴着老花镜的驼背先生身着短袖白衫，悬停在竹梯上，一手提桶一手握刷，正准备往阴刻的校名里填涂油漆，好让校名显得鲜亮。侧头看向我们时，他的身体紧绷着，表情怯怯的，或许年岁已长、身体抱恙，又许是担心稍不留神从梯子上摔下，但目光交汇时，还是热情地打了招呼，露出两排整齐的白色假牙，好生滑稽，直想发笑。看来上学也很有趣哦！上学？不上。不上学？上吧。经由一阵子紧张的思想角力和纠结彷徨，很快也就适应了村小读书这个新的人生道场。这，就是我对老村小的最初印象。

　　老村小记得我的美好与无奈。惠风和畅，莺飞草长，小小校园边上的杨柳发线绽出嫩黄，门前田间沟渠的水又开始了喧哗扰攘，乡野小儿似乎个儿顶个儿火旺，比着赛着减衣脱单。没有一个寒冬不会过去，又一个春天来了，最是人间好时节呵，忙慌趁着春光恣意撒野、尽情耍欢。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这不，随着第一个腮涂墨团或糊状仙人掌的脸孔出现在班上，其他小伙伴似乎心照不宣地报以积极响应，很快便一传二、二传三，直至全班同学全都成了“花腮帮”，放眼看去，忍俊不禁。呵，讨厌的腮腺炎又来了，而且来势汹汹啊！这种土方不知大人们是从哪儿获知的，只感觉带来的是丝丝凉沁，涂上几天也就不肿不胀，不再隐痛酸爽了。阳春三月，大地醒转，解冻后的泥土酥软绵绵。那时我们都把三月唤作“学雷锋文明礼貌月”，是要争着抢着学雷锋做好事的，而且做了好事还决不能留下名姓。腮腺炎好了，赶紧行动起来做好事，放学路上捡垃圾，给守坟盲人挖挖地，帮年幼孩子讲讲题，总之，应有尽有。做好事又不能留名，可老师是要检查的，怎么办？呵，不知是谁想起的好主意，很快每个人又都多了一个外形各异、大小不一的小本本，做的和没做的好事都留在了本子上。月底，就到了期盼已久的表彰阶段。犹记得我和另外五个孩子走到队列前头，从跛脚的大个儿校长手里领了“学雷锋标兵”的奖状，之后就是幼儿园的小伙伴表演节目，记忆犹新的是歌舞《聪明的一休》，因为妹妹也在其中，短短头发，额点片红，很是好看。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教数学的是民办老师，自打第一次方程式解不出来，我自告奋勇举手板书帮着解围之后，每每他口舌打结、再遇卡顿，索性直接点名我来接手。呵呵，整得我好像什么都会一样。

　　老村小读懂我的快乐与忧伤。没有哪个孩子不贪玩，对于在村小读书的我们，注定难以例外。村小的老师们没有一家没有农活，老师不在的时候，小小校园就炸了锅。也是一年春天，大家眼看老师不在，或左脚着地、右腿蜷曲玩“斗鸡”游戏，或三五一堆、大呼小叫摔纸牌，也有的玩起了跳格子、纸飞机，门类繁多，自由选择。记得我们几个玩的是纸飞机，当第一个同学把飞机抛上了廊顶，之后再抱着走廊下方正的廊柱爬上去捡下来，大家纷纷跃跃欲试。当我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廊顶，腿根还在隐隐作痛，不经意地向下一瞧，糟了！跛脚的大个儿老校长已推着半新的二八大杠在廊前站着，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就在上边站着，别下来！”那个囧啊，至今难忘。那个时候，有一位姓陈的老师，敬业，朴素，也非常平易，最好的穿着只有那件每年冬季从不换新的中山装，颜色藏蓝发白，塞得鼓鼓囊囊。有时他来得晚些，我们坐在教室都能听到他的自行车进校的声响，那么赶；有时他卷着裤脚进班上课，应是刚从田头过来，身上尚有还未风干的泥斑；有时他的胡茬老长，面色发黑，无疑那是生活淘洗出的沧桑，着实为他捏一把汗！或许，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模样吧，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总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在脚步不停，眼里有光，熬过去就不平凡。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位喜欢头戴黑灰色鸭舌帽的汤姓老教师接任了班主任，同时教授我们语文学科。据从其手底毕业的哥哥姐姐们说，“汤老头儿”人狠话不多，恶名早有传说，可把大家吓坏了！事实果然如此，但凡被他叫上前台默写汉字的，错一个罚一次，处罚物品要么是一块没开封的橡皮擦，要么是一支还没使用的细铅笔，亦或是一个只字未写的练习本，而口头禅永远是那一句“孬东西，兑现去！”呵，印象里凡是他的课上必定有人要哭鼻子的，大家的心情起伏跌宕！

　　老村小共情我的恬淡与不安。无论是春天的第一缕萌发，还是夏季的第一声蝉鸣，无论是秋天的第一片落叶，还是冬季的第一瓣落雪，老村小始终敦实地抚慰我们的悲欢，无言地陪伴着我们的成长。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很期待考试的，但好像多数小伙伴都没那份期待，兴许是怕考砸了回去不好交差吧。试卷是蜡纸平铺在钢板上一笔一划刻印出来的，刻好蜡纸放到油印机上，再用蘸着油墨的滚刷来回那么两下，一张试卷就印好了。刻印笔尖发出“吱、吱——”的连响，油印滚刷一来一回奏响“嗞、嗞——”的乐章，张开鼻翼，整个鼻腔流动的都是油墨的香腻，备觉安享。最喜赶上夏天里的考试，破旧的教室没有电扇，老师亦不许拿着书本扇风，几十个黝黑的脑袋上沁着薄汗，还有几个瞌睡虫的头在那儿一点一点的，除了隔窗偶尔传来的“啪嗒——”响动，别无其他，许是鱼塘里的鱼儿也耐不住溽热的夏，跃出水面透气吧。天气太热了，可不能中暑啊！不知是谁想起的主意，之后的两场考试索性桌凳分离进行，同桌俩人一人站立趴桌，一人扛着凳子到院里自寻荫凉，既能实现都得凉爽，也能有效防止作弊。平日学业好的孩子乐了，扛着凳子觅清凉，一屁股坐下，边做题边消夏，好不惬意。平常偷懒的家伙急了，呵，没有了倚仗，这试卷还怎么答！那个时候，儿童夏季玩水溺亡的消息似乎总是没个头儿。堂兄和我是同班，一日午后，大娘急匆匆的来到教室把他领走，和我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咦，咋回事儿？散学回家，方才知道是本家的小妹妹去了。沟渠边围了好多大人，呼天抢地，渠畔的淤泥布上了数不清的杂乱脚印和抓痕，旁边随意丢放着两只浅绿色的氧气袋，已然没有派上用场。这个夏天，注定终生难忘。

　　老村小陪伴我的幻灭与希望。深刻的，自然经年不忘，历久弥新；浅薄的，必随时光流淌，了无痕迹。难忘一墙之隔的村部大喇叭，每天准点开嗓，广播员小哥梳着小分头，穿着白衬衫，和新来的女老师搞对象；难忘每周一次的毛笔习字课，我先写好贴上黑板，跛脚校长吊高嗓门，让小伙伴们依样画瓢、有样学样；难忘冬日清晨的拉练式晨跑，我负责喊口令，大家绕着泥土小操场，齐声喊的不是“一二一”，就是念的“鹅鹅鹅”......有幻灭有希望，那时真好。小学二年级一次考试，老师预先揭晓了奖品，第一名的是一只红色的暖水瓶，这可是稀罕物品，本来是能拔个头筹的，不成想发了高烧，失之交臂，眼瞅着远房亲戚姐弟俩兴高采烈上台领了奖，那个滋味呦！小学三年级乡里组织兴趣比赛，同行三人，一人做的是纸盒糊的潜望镜，另一人已然忘记，我用借来的橡皮囊钢笔，现场书写李太白的《早发白帝城》，由于蓝墨水吸得太饱，也许是太过用力，刚写到第二字，“啪——”一个大墨团下来，搞砸了！临近毕业拍照留念，母亲有意帮我拾掇一番，经过一阵子期盼，照片领回来，我的表情忒难看，呵，看得出来，母亲比我还生气！那时，上下学的铃声出自老柳树下的一面锈蚀齿轮，负责打铃的是隔壁乡的一位丁姓老伯，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可新学年开学了，他却再未出现过。后来，老校长的女儿考上了复旦，我们亲眼见过她的生活照和背后雄阔的校门，外面的世界真好啊......

　　今年春节回的乡下，再看老村小，原来那么大，现在这么小，原来那么闹，现在这么衰，可我怀想的永远都会是它原来的模样。这世界那么美，这生命那么急，当年的我们均已不惑，散落如雨，不得不承认，人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就会悄悄地换了一种性情，曾经的那个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丰子恺说，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喜悦；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林清玄说，生命的意义在于从容，在于从容之中眺望未来，在于从容之中成就人生。平淡之处有清欢，喜怒哀乐亦安然，那就让我们心怀半亩花田，沁润昨日沉香，在自性中自见，在尘世间自渡，风吹哪页读哪页，向着未来迈开去，一切终将化甘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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