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之殇

思维无疆

孤 军 之 殇（勿献花）

——金三角纪行之一

美斯乐是泰国北部清莱府的一个乡，在泰老缅大金三角范围内，翻过西北面的一座山就是缅甸。

美斯乐有13个自然村。起初这些村落都是以国军某个军官的姓氏来命名的，如，李家寨、董家寨，后来分别叫一组、二组、三组……，和中国基层农村的叫法一样。

人在美斯乐，硬是觉得像在云南。因为纬度相似、山脉相连，又同受印度洋暖湿气流的影响，两地的地形、植被和气温几乎一样。

大多数美斯乐人的前辈都是当年从大陆溃逃到缅甸，后转战老挝，又打到泰国来的国民党官兵。

从1950年元月中下旬第一支国民党军队进入缅甸算起，到1980年泰皇授予残军官兵泰国国籍为止，美斯乐人的前辈历经了30年的打打杀杀。

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他们受了多少罪，流了多少泪。

　　2024年3月下旬的一天，我和朋友们在美斯乐乡见到了尚先生。尚先生曾是第五军军长段希文的警卫大队大队长，他让我们看了他身上的枪伤，小腿上一块疤痕，脸颊上一处贯穿伤，舌头是缝上去的。

比起乡荣军院的几位伤残军人，他算是幸运的，伤残军人有的胳膊不能动了，有的腿被打断了，有的眼睛被打瞎了，只能拖着残缺的肢体度过寂寞的余生。

　　

好在他们都还活着，还有失去生命的。我遇到一位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妪，她的丈夫在一次战斗中阵亡了。她回忆道，过去丈夫每次出去打仗，她都提心吊胆，听说部队要回来了，就眼巴巴地在村口等着，希望看到活人，但是，有一天，她等来了噩耗，丈夫战死了。在谈到丈夫的死亡时，老妪没有泪水，表情如常，她的伤悲似乎已被时间淡化了。在美斯乐，像老人家这样在战场上失去亲人的家庭还很多。

美斯乐乡上有一副描写国民党官兵转战金三角的巨型墙画，画中有4个大字：“孤军英雄”。我觉得用孤军来称呼这支常常孤独又有孤胆的队伍还是蛮贴切的。

　　孤军的历史是一本转战史，也是一部流浪史和血泪史，但是，官兵们的英勇坚韧，吃苦忍辱，只是一群灵长类为了生存的狼奔豕突，无关虚无缥缈的理想和信仰。

孤军里有很多云南人，当初他们离开家乡，走进异国他乡的原始森林时，一定是稀里糊涂甚至是极不情愿的，他们分明是一只只被裹挟上路的嵩山君，哪里有什么“反共复国”的抱负。当李国辉带着他的709团，在野人山中跋涉半个月，不敌蛇兽、疾病、营养不良和土著弓箭的伤害，死去300多人时，活着的人该有多么沮丧、后悔。

孤军闯入缅甸，引起了缅甸当局极大地不安和震怒。缅甸人要撵他们走，他们说，我们只是暂住而已。缅甸人再撵，他们理直气状地说，早在明清年间，这里的土地就是我们中国的，我们只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缅甸人盛怒之下动了手，那知根本不是对手，一次次被揍得鼻青脸肿。尚先生讲到此处时，得意地伸出4根手指头说：“他们（缅军）打不过我们，我们一个人可以打他们4个。”说得我直想笑。这就是现实，在生存面前，公理、正义往往一文不值。

孤军进入缅甸的第二年，曾尝试反攻大陆，这当然也是为了生存。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有五百多万军队，一千多万民兵，气势如虹，孤军只有区区几千人，反攻个锤子啊。但是，如果不奉命而行，表现一下，台湾当局就不会送来援助，残军就会弹尽粮绝，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上。结果损兵折将，大败而归，事后总指挥李弥说了一句心里话：“这是鸡蛋碰石头”。

　　孤军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转战到美斯乐一带，每当看到有关他们在泰国落脚的经历，心中便堆起悲壮和哀怜。泰皇要求他们代替泰军去攻打游击队，段希文等人明知会死人，却感激涕零，因为他们希望籍此成为泰国公民。1981年攻打游击队老巢考牙山时，孤军官兵大多已经50多岁，成了胡子兵，却不得不再次出征。他们在山上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渴到喝尿。这一仗最终取得了胜利，但阵亡了24人、伤了56人，其中两人被打瞎眼睛，两人被地雷炸断腿。下山时，又被泰国友军打了一个伏击，造成了新的伤亡，死了两个人。泰军为何要这样做呢？因为他们想要孤军交出手中的俘虏去邀功领赏，但残军不给。这件事的下文不得而知，估计是不了了之了。忍受这样的屈辱和悲凉，只是为了能有一个栖身之处。

孤军在1953年和1961年有过两次撤台行动，但第三军和第五军没走。为何没走，众说纷纭。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官兵对那时的台湾没有信心，不觉得那里有出路。谁不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

　　事实上，很多国民党老兵在台湾混得并不好。他们放下枪杆后，除了一身蛮力，再无别的本事。台湾横贯东西的中横公路是1万多国民党老兵修筑的，当时，一些台湾人欺骗老兵说，打通了中央山脉，你们就可以看到家乡了。一些老兵居然相信了。可见其文化水平之低、地理常识之匮乏，这怎么混呀？

8年前，我去过一次台湾花莲，接触了一些国民党老兵，发现一些人过得很凄惨，有的人打了一辈子光棍，身后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修筑中横公路时，有212名老兵命丧黄泉，很多人都是未婚的。如此看来，混在台湾真不如混在美斯乐。

30年来，孤军一路流着血、流着泪走过来，但和一些在世界各地颠沛流离的族群相比，算是幸运的。他们虽然没能像以色列人一样建立起自己的掸帮共和国，但也没有像土耳其边境的库尔德人，一直在挨揍；没有像吉普赛人，家绑在腿子上，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而是获得了泰王国的身份，有了自己的家园。

美斯乐过去曾经炮火连天、枪声不断，如今虽然各家都有枪支，却多年未听到枪响。过去这里的三四月间，妖艳的罂粟花开遍山岗，如今却是茶树、咖啡树满山遍野，远近翠绿。

孤军过去在缅甸被围剿，在老挝被偷袭，现在泰国安居乐业，自然要感谢柔和、包容的泰国人，感谢智慧、开明的泰王拉玛九世。在美斯乐，拉玛九世犹如神一般地存在，人们一提起他，无不充满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