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声散文丨邯郸纪亊:难忘沙里

刘春声

<h3>    漳河或者支流曾经从我插队的苗庄村西流过,历史记载古漳河能追溯到汉末,据说和魏太祖曹操凿利漕渠有关,后来改道临漳,在这里留下一片沙,村里人叫沙里。</h3></br><h3> <h3>    沙里半土半沙,疏松肥沃,有三样东西长的最好:花生西瓜和红薯,我插队时多次到沙里劳动。沙里不但是一块宝地,还好玩,几年知青生活,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苦累都领受了,只有去沙里干活不觉得苦累,反倒像是去休闲。</h3></br><h3>    苗庄当年有大几百口人,千来亩地,大田在村东,种小麦玉米和棉花。社员们一年的汗珠子,大半都洒在这里,公粮种子和口粮都指着它呢。老支书苗德祥在社员大会上说:粮分三等,一等留种子,二等留口粮,三等才交公粮。这是我听过的出自农民口中最具真相的大实话,所以不要瞧不起农民,农民吃的粮食永远比城里人的好。</h3></br><h3> <p class="ql-block">&nbsp; &nbsp; 除了村东大田,沙里好比是村里的自留地,收获的西瓜、花生和红薯都不交公,各小队自种自吃。吃完西瓜,瓜子要交回队里当种子。花生除了吃,还可以到村里的油坊去换油。红薯能打粉条,很多人家都会打,打粉条的大致流程是:先把红薯粉碎滤掉渣子,做成干淀粉块备用。制做粉条时须先将干淀粉用沸水冲成糊状,再兑干粉揉成稀软粉团,放入特制漏勺中,左手执漏勺,右手击打左手腕使之规律震动,粉便呈条状从漏勺中徐徐落入下面的开水锅,粉遇到热水凝固即成粉条,要领是水开但不沸,随时加凉水,以保证粉条不折断。然后用竹竿缠绕并挑起锅中浮起的粉条,放入冷水中冷却,最后挂在竹竿上晾干即大功告成。</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沙里的红薯优质,皮红肉糯,火上一烤就出糖,用它做的粉是好东西,有韧性,有嚼劲,燉肉熬菜下进去最好,不象土豆粉,开锅就烂,挟不起来。我是单身汉,没家没业,粉条没啥用,就去烧锅换酒。村里有炒锅烧锅,炒锅烧锅是老话儿,炒锅就是油坊,专门榨油的。酿酒的叫烧锅,烧酒这个词没准儿就是这么这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秋天我分的红薯不少,能有半大车,先把它们洗净切片,再弄到房顶上晒干,然后拎去换酒,我记得当时是七斤半红薯干换一斤酒。我们村自酿的酒劲特大,说不清多少度,反正一口下去,全身就点着了。村里以前曾派人带着酒样到市里检测,希望能符合商品标准,再注册商标出售,结果检测超标,七十多度,没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每年红薯下来我都换酒喝,那年我十七岁,酒量练的在村里有一号。年三十晚上我去老支书家,一进院就见屋里的人已经满了,刚倒上酒,我转身要溜,有人把我拉上桌,我知道不妙,老支书问我,一人就干一盅中不中?我扫了一下,十五六个爷们,硬着头皮说中。一圈喝下来,舌头有点直,房顶子开始转圈,毕竟70多度的酒啊,然后说了些什么全都没记住,最后支书让大儿子苗时玉把我背回宿舍,足睡了两天,醒后出门,老乡告诉我,你一口气喝了一斤多,支书说你不瓤!我知道这是夸我呢。不瓤是当地土话,是不是这个瓤字没研究过,反正是这个读音。我自己琢磨,瓤是瓜肉,不瓤就是不软,应该是夸人的话。我在村里几年,经常被人夸不瓤,喝酒算其一,不瓤。在村里墙上写大标语算其一,乡亲们都夸我的字好,不瓤。还有的老人去世,家里人请我给材上画画写字,通常就是写福寿全归之类,还要在小头画一朵莲花,这习俗大约是从佛教来的,西方极乐世界不是有很多莲花吗?乡亲们说,小刘这莲花画得和真的一样,远看象才开的,不瓤!</p><p class="ql-block"><br></p> <h3>    红薯是个宝,伺弄起来可不易,先育秧子再栽苗,若是赶上一场雨,秧子就伸开腰要四处爬了,这个时候就得管管它了,怎么管?翻身锄草。锄草好懂,翻身是怕它随处生根,分散了养分。</h3></br><h3>    给红薯翻身锄草是个巧活儿,光有力气不中。先用锄给它挑起翻个身,再锄掉周围的杂草,最烦人的是红薯根让叶子覆盖着,根本看不出来它藏在哪儿,一不小心连草带秧一锅端了。老乡有经验干得又准又快,没一会就跑到前边去了。我动作慢心还急,手就不听指挥,一垄下来,那秧子是真正的遭了秧,当时还不太明显,过几天再看,惨喽,留下一片片“旱不塌”。旱不塌也是当地土话,塌读儿化音,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是哪几个字,反正就是空白或秃的意思。</h3></br><h3>    每年交四月,该去沙里种花生了,种花生好玩,我喜欢去,干活儿象玩,队里还管晌午一顿吃喝。秋天收花生和红薯也是如此,队里都管一顿饭。邯郸管花生叫拉生,就是落花生的连读,读时舌头要顶住上膛。花生的种子就是花生,我们当年种的是大果花生,一个果剥开有三四个仁,出油率高,听老乡说是美国品种,那个年代怎么会有美国花生?这真是个迷。</h3></br><h3>    队里每年种花生都要备几麻袋花生种,套上大车拉到沙里,豁子每次都亲自押车,豁子是我们队长的绰号,他左唇上有一道豁口,据说是胎里带。豁子那会就有五十多岁了,岁数不小辈份不大,妇女们都爱拿他开涮。他怕有人偷吃花生,总说:哎,我拌了六六粉啦,你们谁想吃自己惦量着!听豁子这么说,姑娘媳妇们都嘻嘻地怼他:就吃,就吃,咋啦,看把你小气的!</h3></br><h3>    从村去到沙里有七八里路,沙软车沉,除了要装上几麻袋花生种,还要拉着玉米面、红薯和大铁锅,牛走不快,和人步行速度差不多,大家嘻嘻哈哈,连说带闹,到沙里半晌午就过去了。</h3></br><h3>    把东西卸下来,豁子安排老娘们架锅拾柴点火,煮一大锅红薯玉米面粥,豁子还要捧几捧花生扔到锅里煮了给大家吃,姑娘媳妇们又起哄:老家伙,拌了六六粉还给俺们吃,安的啥心?豁子也不答腔,低头嘿嘿地笑。</h3></br><h3> <h3>    我看过其他地区种花生,先刨坑后撒种,都没有我们当年来的巧,我们是两人搭伙干,每垄一男一女,男人使大锄在前,妇女挎小篮紧跟在后,不管男人什么架式,左手在前,还是右手在前,女人总是跟在他的里怀,前后只差半个身子,男的锄头剜起一锄土等着女人,女人迅速从小篮里捏三两粒花生准确地丢进坑里,男人的锄头再把土盖上抿平,这就是一整套动作,衔接的行云流水。哦了,差点忘了:女人手疾眼快的功夫,还表现在往坑里丢花生的同时,不时再往嘴里塞几个,两不耽误。</h3></br><h3>    据我估计,每次下种被吃掉的花生至少有半麻袋,敢往嘴里吃的人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豁子说拌了六六粉是吓唬人的,占小便宜是人的天性,何必太认真呢。再说,这不都是大家的劳动果实吗,不吃白不吃。所以豁子每次带的种子一定要打出那半袋子量的。</h3></br><h3>    晌午,红薯粥早已熬好,甜香四溢,干了一晌午的人们歇了手,各自满满盛上一碗,不够吃再盛,这一顿红薯花生粥管饱。饱餐一顿后,该歇晌了,沙里只有灌木,没有大树,自然找不到树荫,倒是有一些坟头,社员就靠在坟头上歇着。一开始,我们还心里发毛,看着社员们睡的香甜,也顾不上许多了,“资源”有限,被人占了就没有了。我至今记得这样的细节,背靠坟头,仰望白云,昏昏欲睡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侵入裤腰,向腹地深入,抓出一看,原来是一只呲牙咧嘴的大黑蚂蚁,顿时困意全消。</h3></br><h3>    沙里不光有好玩的回忆,也暗伏杀机。沙南有一大片无人区,是航空兵的靶场,用铁丝网围着,军队不时在这里投弹训练,投的是实弹,爆炸声传的很远,地都发抖颤动。铁丝网上隔不远就挂有“靶场危险,不准入内”的警示牌。但每次投弹,总有些村民无视警告,冒着生命危险蹲守在铁丝网外等候,飞机走后,他们便钻进铁丝网,蜂涌而上去抢还烫手的炸弹皮回来去卖,被臭弹炸死炸伤的事时有发生。我也跟着他们去过,不为捡弹皮卖钱,只图好玩。刚要钻铁丝网,就听副支书苗国富大喊着跑上前来,一把薅住我的后脖领吼道:你不要命了?小命没了你爹妈找我要人,咋办!他铁青着脸把我押了回来,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我反问你怎么不管他们?农民就是个这,老子不想管,也管不了。回来听同学说,他到宿舍找我,听说我和老乡去捡炸弹皮了,撒腿就往沙里跑。</h3></br><h3>    我对沙里还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有一次在西瓜地,我发现一株两棵同根的椿树苗,长的一样高一样粗细,让人看着感动,收工时,我小心翼翼把它们挖出来,捧回村,栽到我宿舍的窗前,树苗活了,当时有手指粗,我当兵离村时,它们已经有擀面杖那么粗了。离村前我拜托苗国富,这两棵树在我心里很重,千万别把它们砍了。苗国富说你放心,没人动它。</h3></br><h3> <p class="ql-block">&nbsp; &nbsp; 2004年冬,我们夫妇开车回苗庄,和乡亲们过春节,离别三十年,村子早已变的不认识了,街两边晒太阳的老乡,有几位还认得我,热情地拉我们去家吃饭,正巧苗国富走来,我急切地问他我心心念念的那棵树呢?他支支吾吾地说:诶,你早点回来还能看到,咱村人口越来越多,你住的那地方后来分给村民当房基地了,人家盖房大树碍事,没办法只能砍了,砍之前我还去和他们说了,这是人家小刘栽的树,但也没办法。他挤弄着眼对我说:你要是国家大领导,这树谁敢砍?可惜不是!对了,我把树根拿回来给你留着呢。我们跟着苗国富到家一看,好大一个树根,能当个小茶桌了。这树长得这么大吗?我问他。哎呀,你可不知道,一棵一个人都搂不过来呢!你把这个树根带走吧,树没了,根还在,好歹我把它留下了,就想着哪天你回来,我好有个交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作者简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刘春声,文化学人,笔名齐庚,别署宜斋、汉风堂主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天雨》,散文集《探花集》、《情满吕梁山》(合著),专著《中国古代镂空花钱鉴赏》,《打马百钱》。主编出版首部《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原中国钱币学会理事、专家库成员,北京市钱币学会常务理事、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钱币大辞典》编纂委员会委员、主编。发表文学、学术文章150余万字。曾任中国人民大学财金学院客座教授,北大资源学院文物学院客座教授,北京炎黄艺术馆副秘书长,北京长城文化研究会副会长。</span></p><p class="ql-block"><br></p>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trYF7iBQ6z0_LJfjt7KZjA"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