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下神龛

强又贵

奶奶从神龛上走了下来，银发，藏青色绳子对襟衣。

喯的一声，卫生间门关上了，朝西的窗户没有关，外面风在发狂，这个夜晚多少玻璃会碎，多少房屋会摇摇欲坠，多少人担惊受怕。

别怕，强宝，雷公只震慑坏人，风雨让好人历练。奶奶对我说。

奶奶，您老人家走了17年了，世界和家庭都有变化，现在这个样子，您还满意吗？您的最小的孙媳妇总是打牌，您最小的重孙英语不及格，这些事无不让我烦心。奶奶您管不管事？

强宝，你头发白了很多，还有两个黑眼圈，我在地下泉里看到你的样子，有点不放心，今晚大风雨，你堂客跟儿子睡了，我就搭飞机下来人世间，想跟你说说话。你过得不欢喜吗？我以前跟你说过，脑子这样大，只装得下这么多，记得清空一下，想多了会生病。想太多，没用。

奶奶，您的话我听，跟以前一样，我对工作这些还满意，虽然辛苦，但是跟煤炭工人比，我不要脸皮上全是煤粉，一摸就是一个大花脸。跟电业局的人比，我不用像个蜘蛛人，天天检查高空线路，离开地面几十米，人都吓得半死。我虽然累，不用晒太阳，只是有一种不自由，处处被控制之感，人活着就是受罪，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多少年固有观念是这样的，不用改了，那就受罪吧，我也四十多岁了，苦不了多久了。追求功名利禄不到后，自然有幻灭之感，有倦怠之感，日子一个个排好了，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都是一个样子的，了无生气。一天跟一年，跟十年，一个样。

强宝，奶奶看得出你不开心。不过没有关系，会有开心的时候，否去泰来，花开花落，五十年河东，五十年河南，只要你活他一百岁，还有机会，世界总在变化，运气不好的人，总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莫急。奶奶生命的后20年，黑夜白天不分，双目失明，不也这样过来了，一天一天过啊，生命不过是一呼一吸之间。

奶奶，您说得有道理，我的事都是小事，毕竟我还活着，这年头活着就是很赚了。这离开您的17年里，我有一事不解。不是关于我的，是您最小的女儿的。我一直叫细满满，她已经于2016年夏天，也就是您离开我们9年后过世了，如果是寿终正寝，或者生病，百药无医，撒手人寰，虽然内心悲痛，也只好这样了，您最小的女儿却是意外在屋后掉下高磡，砸了后脑勺，伤势过重，没有抢救过来。我一直不能接受，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意外会发生到一个好人身上？

如果真的有个阴间，如果您当时真的看到了一切，您就忍心这样发生吗？您就不能采取措施终止悲剧发生吗？用您的方式，让细满满不要炎热的中午去屋后看庄稼呀？只要呆在家里午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灵堂里道士给细满满做法事时，突然一股阴风，门口的花圈席卷到了隔壁领居家二楼去了，这是您女儿心有不甘啊，怨气冲天是也。奶奶，现在跟您说这些是在抱怨您，是的。因为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您和爷爷在阴间或者在天堂天国，如果真的能看到将发生而未发生的事，为什么不提前预警呢？

也许您和爷爷睡着了，不想醒来，哪怕是最亲的女儿也不想管，哪怕是春节和清明节坟头爆竹再响也不醒来。

是啊，死去元知万事空，人一死，血化春风骨化泥。

在阳间的我们不问苍生问鬼神，苦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苦于自己条条路行不通，软弱无助，无可奈何，只有向阴间求助，阴间飘渺，无可查证，求助也是一种心理安慰，本身就是荒谬，是吗？

肯定是的。

奶奶您走了17年，只有我妈妈梦到过您，您推开了湘潭的老房子，您怎么知道铁牛社区，怎么找到五栋六单元八楼，来到我家的呢？您抱怨妈妈，说她没有告诉您，来了湘潭，不陪您一起来这文明城市，您是希望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无论湘潭还是涟源，您无处不在，或许。

奶奶您还是在神龛上呆着吧，和爷爷一起，尤其照顾好最小的女儿。您如果走下神龛，又要面对纷繁复杂的人世间，到处都是麻烦事，不好解决，求财的求女婿的，求媳妇的，求健康的，个个都有所求，您也会很累，要到处施法，如果您法术不高明，还要去进修学校修，又要掏钱，算了难得麻烦，个人面前一兜露水草，奶奶您歇着吧！

好的，强宝，你要去上流水线班吧，今天五一劳动节，要得，上班有双倍工资。时刻忙碌，你就法喜充满，没时间去思考复杂的事情了，很多事情莫想太深，深到一片虚无就麻烦，糊涂点好，难得糊涂。我累了，去睡了，我几年都不开口的，今天看到你很高兴，在地下泉世界，就是常人说的阴间，一天是36个小时，我一般睡33个小时，不说一句话，养养精神，你爷爷钓鱼去了，先这样啊，要发欢喜心，忙吧，我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