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里洗衣的女人

道州 丁作金

暮春的道州东乡绿意盎然。东乡有个名叫中湖洞的非著名山村，村前有一条清亮的溪流，那些在溪流里洗衣的女人，始终让我着迷，一直铭记于心。

走进偏僻于山脚的中湖洞，漫山遍岭像被翠绿的油漆泼过似的郁郁葱葱，亮亮汪汪。嫩绿的禾苗盖田，浓绿的树木遮天，墨绿的村庄或隐或现，碧绿的溪水时缓时急，溪流绕过村前，穿过田畴，流向泡水后汇入潇水。

绕村的溪流不长，就发源于村头三里外的水源山，一路沿着山坡的落差跌跌撞撞，一头雾水地栽进村庄，懵懵懂懂的被坝闸截拦，弯弯曲曲地被沟渠分享，然后委委婉婉地将丘丘稻田浇灌。直到彻底完成滋养村庄的使命，才清清亮亮的告别故土，摇摇晃晃的流浪他乡。

我是这个村庄里土生土长的男人，虽然对于这条母亲般慈爱，母乳般甘甜的溪流满怀感恩之情。但是如果将它和村子里那些在溪流里洗衣的女人相比，那些洗衣的女人更让我着迷。

墨绿的青山脚下，苍绿映掩的村庄，碧绿的溪流之畔，一个个辛勤的女人像一朵朵花，绣在水光呈亮的青石板或清流面上。她们裸露着一双双白晳的手，静静地搓洗着衣服，仿佛也在将一腔心事反反复复地揉揉搓搓，直到洗得干干净净。若是有两个女人或好几个女人恰好碰到一起洗衣，她们就会有说有笑的寒喧，家长里短地谈论，心直口快的直抒己见。交谈中若知谁家有灾有病，她们就会打听究竟，柔情地安慰，真诚的关心。一堆女人在溪流中洗着一堆一堆的衣服，嘴不停，手也不停。那一双双圆润快意的手，不像是在揉搓衣服，仿佛是在揉搓光阴，她们揉白了云，搓蓝了天。

白驹过隙，故事经年。无论是我在村子里生活时，所见到的祖母、母亲那两辈洗衣的女人。还是我进城后每次回村目睹的同辈姐妹或下辈侄女洗衣。我都心情特别激动，深深地爱着她们。虽然我的心不再朴素单纯，沾染了俗世烟尘，但村子溪流里洗衣的女人，永远是我心中一道精致的风景。在这道风景里，让我永远回忆起祖母洗衣时的清矍，让我始终忘不了母亲洗衣时的秀丽，让我一直想得到姐妹洗衣时的漂亮，让我经常见得着侄女洗衣时的灵逸。

记得那年我回村探母，一进家门就挑着木桶去溪里担水。一眼便看见了蹲在溪边青石板上的红衣女子，她正在埋头搓洗衣服。我定睛盯着她，没认出她是谁？她也抬头端睨我，眸子里闪着疑惑。两双眼晴直直地碰到一起，彼此都觉得不好意思。幸好溪边洗衣的还有我堂婶，堂婶看出了我俩初见的陌生，急忙介绍我俩的姓名和在家族中的辈分。

从此，我便记住了家族里的这位新人，她是我堂哥毛牯刚娶进门的媳妇欧婧。

堂嫂欧婧长相漂亮，皮肤白净。她搓洗衣服的双手，像一对美丽的嫩藕。我套着近乎问她：“毛牯哥去广东发财了？”。欧婧柔声答：“没去，在那挑粪呢。”。说完她将头向左偏了一下，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向左甩了一甩，我的目光顺着她偏头甩发的指向朝左边看，见到毛牯哥正挑着一担粪箕趟溪而过。我放下水桶，像小时候那样，玩皮地用两掌撮在嘴前当喇叭，朝毛牯哥喊：“毛牯哥，我回来了，请你喝酒吃中饭！”。我的呼喊，穿透力很强，声音越过村庄，直抵溪流尾巴那端。毛牯哥听到我的喊声，高兴的唱起了山歌：“中湖洞，好地方。村前有良田，村后有宝山。溪流绕村风水好，蠢子也娶得到乖婆娘！”。嘹亮的山歌，逗我笑得前仰后合。

我将两只木桶打满了水，堂嫂欧婧也洗好了衣服。我挑着水，她提着衣，踩着亮爽的青石板，一路回村。

毛牯哥家与我家距离不远，只相隔了一座旧屋和一个菜园。我将水倒进家里的水缸，站在家门口朝毛牯哥家张望。看见堂嫂欧婧从屋里拿出一根直长长、光溜溜的竹杆，大头搭在一棵杨梅树的枝杈上，小头插入一棵歪脖子枇杷树的弯拱里。暮春的湘南农村，正是梅子成熟的季节。那棵杨梅树上青梅满枝，青扑扑的果实还没有泛红的迹象；而那棵枇杷树上的爪爪枇杷，正由青绿色转为淡黄色。一些向阳的果子已经金黄透亮，成熟可尝。那味道，在我的记忆中是甜中带酸。

眼见着堂嫂把一件一件的衣服重又抖水拧干，整整齐齐地晾在竹杆上。我才返身进屋，准备午饭，为娘减轻一下负担，顺便露一手，煮一碗春笋焖肉，炒一盘春韮鸡蛋，再做一钵南瓜花汤。让劳动回来的娘，对我刮目相看！

如今，不管是城市还是山乡，洗衣机都普遍得咣当响。但是，在我的记忆深处，家乡那些在溪流里洗衣服的女人，形象依然闪亮。在我被世事薄凉覆盖过的心房，那些洗衣的女人，情节依旧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