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和她的大黄狗

佛珠

1968年12月6日，在席卷全国“上山下乡”浪潮的推动下，在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热烈欢送中，十几辆大卡车载着数千名百色市老三届学生，浩浩荡荡地奔赴广西西部最边远的县份田林、隆林、西林，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经过三天两夜的舟车劳顿，我们四个高中女生作为一个知青小组，被安排到田林县旧卅公社南合大队一个小山村插队落户。同村还有另外三个知青小组十二个初中生。这里满目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鸟语花香，美成一幅画卷。但交通不便，田地稀少，农民基本上还停留在伐林开荒、刀耕火种的农耕时代，生活很清贫。 我们被分别下到农民家，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粮食和生活补贴由国家发给房东。经过与农民“三同”，耳濡目染了农民朴实善良、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优良品质，使我受到极大的触动和深刻的教育。 半年后，我们各小组分别住进了知青小屋，自立门户，国家不再为我们提供粮食和生活费。我们要和农民一样靠挣工分吃饭。这里工分值很低，一天挣不到一张8分的邮票钱，不少知青还得依靠父母补助。 在那穷乡僻壤，没电，没自来水，也没任何文化娱乐。我们和农民一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枯燥而单调。我们知青小组小苏弄了个毛茸茸的小黄狗来养，说是可以增添生活乐趣又可看家护院。 我从小就怕狗，每每看见狗都远远地绕道走。可拦不住别人喜欢，只能少数服从多数。小苏要给小狗取名“小黄”，我不乐意了：叫什么不好？偏要叫小黄！小苏：呵，忘了你也叫小黄，不过那只是干部们叫的咯，我们都是叫你名字的哈。再说这小狗一身黄毛，不叫小黄叫啥？我说可以叫黄毛或金毛啊，又顺口又好听！小苏：那是城里人的叫法，太洋气了，我们还是叫小黄亲切！争拗不过，我正在气头，偏偏小狗不知趣地往我腿上蹭，我没好气地一脚把它蹬开，小狗委屈地汪汪直叫。小苏故意嚷嚷说“哎哟喂，小黄打小黄啰！”“讨厌！”气得我起身追打小苏。“哈哈哈！”几个人笑着闹成一团。 此后每天收工归来，大家进门首先逗小狗玩上一阵子，忘了疲劳和饥渴，知青小屋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嫌狗狗脏兮兮的，更害怕它身上的虱子和跳蚤，总是避而远之。 时间像藏在黑暗中的神秘之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两年后，出身好的知青(工人、贫下中农、军人、革命干部、其他劳动者的子女）陸续得到招工通知远走高飞了。因父亲从“老革命”变成了“走资派”，我也成了“黑五类”子女(美其名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前途渺茫。世事无常，让人卒不及防。但善良的农民没有因此歧视我，还让我当了村小的民办教师。 随着一个个的离开，我们知青小屋从原来的四人到最后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我望着冷冷清清的屋子，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孤独和凄凉，不禁独自流泪，只有那只我平时不太理睬的狗狗同情地望着我。此时我才注意到那小黄狗已经长成了大黄狗，粗壮的四肢，一身油亮的黄毛，黑色的嘴唇里露着锋利的獠牙，显得很威武。大黄狗用尾巴轻轻地扫了扫我的裤腿，仿佛在说，不怕，还有我呢！我摸了摸大黄的头，从此惺惺相惜。 白天，大黄和我如影随形，我到教室上课，它趴在门口安静守候，课间休息就和学生们嬉闹。我下课回家，它乐得屁颠屁颠地在前面领跑，路上我和村民聊天，它伸长脖子倾听，好像也想插上一嘴。我到村后水井挑水，它摇着尾巴紧跟其后，时刻与我厮守不离不弃。 晚上，我坐在油灯前看书，大黄静静地蹲在旁边默默地陪伴着我。夜深人静时，大黄趴墙头，忠实地守卫着夜空下的知青小屋，稍有风吹草动就警觉地吠叫，而我也总是在它的守护中安然入睡。 狗狗是很忠诚又有灵性的生灵，懂得感恩，也会生气。记得有次我要去赶圩，怕大黄跟去乱跑乱窜，就设局把它关屋里。我事先背好军色挎包，再给大黄盛一碗饭，当它吃得津津有味时就一溜烟地跑出去锁门走人。那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政策已经有所松动，允许农村五天一圩，可以买卖些农副产品。当时8分钱一个鸡蛋，这是我唯一能买到的营养品，鸡、鸭、猪肉是沒有的。待我赶圩回来，大黄对我不理不睬，直接跑到门外生气地趴着，我看着都覚好笑。我煮好饭菜，给大黄盛上一碗饭加上一个鸡蛋，抚摸着它的头表示歉意，大黄才摇摇尾巴跟我进屋。 后来有次我要去公社供销社给学生们买铅笔和练习本，因路途较远，来回三个多钟头，怕累及大黄，我就想如法炮制把大黄关屋里。可是当大黄一见我背个军色挎包，马上条件反射似地夺门而出，任凭怎么诱惑都不回屋。无奈，我只好带大黄同行。大黄高兴得一路撒欢跑前跑后。但一见有路人，马上守着我寸步不离，还对着路人吠叫以示警告，吓得路人不敢靠近，俨然是个恪尽职守的保镖。 日子像细沙从指缝无声无息地滑落，又一个春节即将来临。我已经两年没回家过春节了，趁着放寒假我和生产队请假回家过年。 我托生产队记分员帮我喂养大黄半个月，给他送去门钥匙和十斤米。记分员说一狗不侍二主，担心养不来。我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同意。 临走时，我用一条长绳把大黄栓了起来，大黄居然咬住我的裤腿汪汪直叫。难道它知道我要离开？我伏下身摸摸大黄的头说“对不起，我确实无法带你走，你好好在家等着，我半个月后就回来。” 过完春节，我急切地回到知青小屋，满以为大黄会迎着我跑来撒欢，但开门后却没有见到大黄的影子。我赶紧跑去问记分员，记分员面露难色地说：狗跑丢了！ 原来在我走后没几天，记分员来喂食时，大黄就挣脱栓绳跑了出去，整天在村子里乱窜，着急地寻找主人的下落。村民都知道大黄狗是黄老师的，经常给它投食，但大黄都不领情。只见它经常站在村口山头张望，热切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甚至还跑下山到大路上焦急地徘徊，再后来就不见了…… 晚上，我坐在火塘前，看着曾经喂大黄的饭盆，想起大黄陪伴我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心起。没有了大黄熟悉的吠声，夜又恢复了冷清，甚至寂静得可怕。 我知道大黄是为了找我而跑出去的，相信它一定会回来。我到处呼唤，四下寻找，一天天的等待，始终不见大黄的踪影。有村民说大黄可能已经身遭不幸成了别人的美食了，我听了泪流满面。 我把大黄的饭盆和栓绳埋在村后的山坡上，为它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坟，纪念这个曾经陪伴我走过一段寂寞孤单日子的狗狗，怀念那一人一狗一盏灯的时光。没有大黄陪伴的日子，时间过得很慢，夜晚很长…… 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71年10月，我也等到了抽调通知，离开了插队三年的小山村，到田林县文化馆工作。几年后我调到了南宁，再后来又调到了广州，一路向东，越走越远，再也没回过那遥远的小山村。 五十五年时光流转，多少往事都变成为了模糊的记忆，但小山村的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那些事，依然萦绕在我心头。那失踪的大黄狗更是我心中永远抺不去的痛…… 注：图片均来自网络，谢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