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一个普通人和一座城的关系,以及由此形成的追述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微观的、视听的和亲验的性质。这些民间文字,难以被官方出版机构接纳,也往往为宏观史所忽略、所遮蔽。我以为这种记忆最有价值的部分,一是亲身见证,一是人文交结。前者见证一段历史,是史实的目击者和亲历者;后者参与重要人文活动,与文人墨客交结,是地方习俗的亲验者。最近八十年以来,微观史学(其重要分支便是口述史)的兴起并非没有缘故。在那些“宏大叙事”中,读者很难找到历史或老城的毛细血管、汗腺和皱褶,无量数的普通人的鲜活记忆湮没在滚滚逝去的沉沙中。当我们试图了解晚清和民国的老安庆时,只能通过“望远镜”看个大概罢了,那些干巴巴的历史事件成了风干的橘子,或者几坛变味的腌芥菜;我们很难持有“显微镜”,观察大多数安庆草民的生活样态和习俗形式,从中发现不断传承和变异的人文基因,为“何所来”找到内在依据。反倒是西方人(传教士、旅游者或记者)踏足老省会安庆写下见闻颇为详尽,如戴世璜《我的自传》,盖洛的《扬子江上的美国人》《中国十八省府》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笔者与《宜城往事》主撰陈钧成先生无缘相识,但在本地文史资料上拜读过老先生的文章,其中抗战时期居多,也算是文字神交了。后来结识其子陈大联,又读了更多老先生的忆旧之文,才知悉钧成先生弱冠之年即遭逢日军侵占安庆之厄,家园尽毁,亲尝亡国奴的滋味,后辗转投身于大别山区各级政府机构,颠沛、挣扎于兵荒马乱的年代;解放后又因这段经历而困厄、沉浮,饱尝坎坷与酸辛。本书“沦陷时期回忆”(第十三章)、“我的家族往事”(第十四章),基本为作者亲历、亲见和亲闻,记述客观、详尽,细及毛发,笔致活泛,时间、地点、人名均铭刻在案,具备了自传的品质和雏形。笔者读这一章时如临其境,读完意犹未尽,仍期待“下回分解”。这两章为安庆沦陷时期和大别山后方抗战留下了见证和史料。在读本书初稿时,我感到钧成老尚有许多未述之事,未尽之言,建议陈大联将解放前后和特殊时期的一段经历(包括刻骨铭心的曲折的初恋)编入,这样可以较为完整地呈现钧成老的人生地貌。大联后将它编为第十五章——“往事剪影”,这对后人认识那个动荡而艰难的时代会有所助益。</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让人动容的是,钧成老在他的一生中有五次向落水者施救的义举,这种善良和大爱,不为名不为利,无论放在哪个年代都是突出的。他对弱者、难友的同情和关怀,哪怕给予一个苹果,都弥足珍贵。我觉得,除了他的良知使然,也源于他在那个畸形年代也得到过别人的救助。这样的好人,且不说应得到回报,起码应给予公正待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读了附录部分陈大联的追忆文章,可知陈钧成老先生晚年罹患绝症,忍受啮痛折磨坚持爬格子,撰写未完成的文史文章,临终前把它视为重要遗产向其子交待。这足见钧成老的意志和境界,已非一般人所能企及。强烈的文史意识,其实源于他的家园情怀和精神追求。一个即将告别世界的老人,能慰藉他的除了亲人,便是拼力完成这些追忆性的文字。那是雪天里深隐的炉火,是暗夜里飘忽的烛焰,是登临绝壁后回望的一川激流。在他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他把关怀给了这座生养他的古城,以及后辈们。老人不会电脑,也无网络资源,全凭记忆、口传、剪报和街坊搜罗,写下这些文字可谓呕心沥血。这令我肃然起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卡洛·金茨堡认为,微观史研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怎样去发现下层民众的声音。在文献资料中,下层民众从来没有自己的声音,他们的思想和意识全由记录人来书写——“已经经过了重重过滤”。他认为官方所谓的“大众文化”,是强加在下层民众身上的文化。金茨堡的经典之作《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宇宙》,便是反向寻找下层民众声音的艰难过程。他在意大利的乌迪内翻阅一个宗教法庭审判官汇编时,发现有个被告名叫梅诺基奥,是个小磨坊主,因对上帝有不同的看法——在混沌之初,天地万物出现,犹如奶酪中生出虫子一样——而被告密和指控,继而受到宗教审判。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校正了读者对于中世纪的看法。中世纪固然黑暗和专制,但它在司法程序上极为严格,也容许被告悔过和自新;它反倒像镜子映照出现代专制依仗告密、检举和批斗来维持统治的野蛮与黑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以为,这本《宜城往事》亦为“下层民众声音”之一种。曾几何时,宗祠、习俗、祭祀乃至宗教皆被视为“封建迷信”而遭铲除,以至于农耕文化传统和风俗出现断档,中国人生存方式的根脉被切断。本书对民国时期的地方风俗、风尚、行规和建筑多有记述,多少可以弥补这方面的缺憾。当然,更具个人气格的声音,当属在解放初期、“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时期,钧成老先生亲历亲忆亲笔中所透露出来的倔强、愤懑和抵抗,对不公、歧视、污辱、告密和官权的深恶痛绝,有一次甚至豁出去要与他们格斗(见陈大联《记忆中的灯光》);还有对“干部配婚”“检讨会”“说瞎话”“无硬汉子”“积极分子”等社会现象的认知与剖析,犀利辛辣,入木三分。钧成老血性未泯,偶尔也冒出黑色幽默,让人忍俊不禁。在“我被批斗”这一节里,他写道:</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5, 25, 25); font-size: 22px;">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说,昨天批斗会什么话我都听,就是叫我“滚下去”这句话我没听,我是走下去的。</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这里,权力话语之“滚”与个人反抗之“走”尖锐对立,当事人捍卫的是作为一个人的最后尊严。既然是“走下去的”,何必要在次日当众强调一下呢?显然,黑色幽默传达了一种蔑视和嘲讽。“我没听”和“我是走下去的”,前者是响亮的拒绝,后者是对个体尊严的行为宣示。在那个“无人”的时代,人性遭碾压、人格受羞辱、人道被抹黑,可谓司空见惯。但是抵抗的火花从未灭绝,它在许多类似的回忆录里都闪现过,因此才有了一九七九年大破冰中关于人的解放的一声春雷。在我看来,所有的思想解放都必须围绕人的解放来进行。没有人性、人权和人道的反思与争取,没有基于人的生存权、政治权和幸福权的重建与保障,一切思想解放将沦为空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金茨堡看来,微观史重视“那些被迫害的和被征服的人”,而这些人“被许多历史学家视为边缘人物而不予理睬,甚至通常全然无视”。这种现象其实并非局限某一国某一地区。可以说,只要有专制和霸权存在的地方,几乎都存在这种现象。好在过来人总有少数清醒者,在这清醒者中又有少数记述者,《宜城往事》应作如是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是走下去的”!老先生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凝缩了他坎坷艰难的一生,宣示了面对人格凌辱所激发的凛然正气,以及身陷困厄如何坚持的不屈和信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当它从昏暗沉埋的历史深处传过来,回旋在这片灰霾深重的冰天雪地之间,我听见了,我想更多的人都会听见:“我是走下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是为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中旬雪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苍耳:著名作家、评论家,安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大量散文、随笔、诗歌小说和理论批评文字,入选国内和海外各种文学选集一百三十种,著有随笔集《纸人日记》,散文集《一阵风吹来稗子》、《内心的斑马》、文学理论专著《陌生化理论新探》、《徜徉在诗歌之途》,长篇小说《舟城》,编著《一个战地记者的影迹》。</span></p> <p class="ql-block">(本文作者苍耳先生照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