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 念

李江红

执 念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对外公为什么有那么深的成见，这种成见几乎成了伴随她一生的执念，带着一种她曾经难以抹去的伤痕，这种伤痕衍生心中对外公的无尽恨意，那种恨意是藏在骨髓里的。直至外公去世，母亲去世，母亲都解不开心中的这个节。

        在母亲的描述中，母亲的童年是十分凄惨的。外公的家在以前还是属于比较富裕的地主富农家庭，但是到了外公这一代，其实家道早已经中落。外公在家中是独子一个，上面的是姐，下面是妹，由于外祖父外祖母的骄宠与溺爱，他在家里享受着得天独厚无比优越的家庭地位，要啥给啥，要星星摘星星，长大以后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恶习，整天吃喝嫖赌，游手好闲，提着一杆鸟枪到处惹事生非，对看上的东西必定强取豪夺，在当地就是欺弱霸凌的二流子之类，在解放之后自然就被人民政府镇压了，被送进大牢，劳改了十几年。那时候，我外婆刚过门没几年，生了大姨和我母亲两个女儿，经常遭到外公的拳打脚踢。外公家特别重男轻女，他们家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绝了后，他自然不甘心，外婆就成了他茶余饭后的出气筒。我姨和母亲经常吓得瑟瑟发抖，可怜惜惜地躲在角落里哭泣，这无疑给她们童年的记忆里带去不少心灵阴翳。母亲每每回忆起这些细节时，都禁不住落泪。

　　

我外公被送进大牢以后，可想而知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家里早已被外公败光了家产，掏空了家底。本已家徒四壁，却又在当时划成分时被划作四类分子，外婆本来就没有过过几天安生的日子，一眨眼就成了人人可斗的地主婆，加上当地人对外公所犯的恶事民愤极大，所有怒火都发泄在外婆身上，外婆成天被人揪起来游行，戴无常帽（一种鬼故事里无常戴的帽子），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富婆等等之类，被人泼粪吐口水，百般羞辱。我外婆实在受不了这般丧心病狂的摧残与凌辱，在一天晚上安顿好两姐妹睡下以后，遂悄悄地走出家门，偷偷地投井自尽了。可怜我苦命的母亲，那时候她还未满八岁，大姨十岁，两个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又如何生存呢？我不知道她们从那么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是怎么活过来的。母亲的童年时光无疑是痛苦与屈辱的，她们在外婆投井自尽后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拾过粪逃过荒，啃过草根挖过野菜，挨饿受冻那是家常便饭，尽管有亲戚朋友的帮助，我也无法想象两姐妹是以什么样的毅力熬过那段时光成长起来的。

        外公早已作古，也许我这样描述他老人家有些不敬，但在我童年的成长记忆中，何止是母亲给我们讲的那些。外公在牢房里呆了十几年后，悔改了不少，他在狱中表现良好干活积极，学习掌握了一些基本的医护常识。出狱以后根据他本人的意愿，留在监狱办的一家企业医护室里面做了一名临时工人。当时留在那里总比出来找工作要好，对于刑满释放人员，在社会上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立足还是很困难的。十几年的光阴似箭，即使他回来，恐怕也早已物是人非。外公每年回来探亲一次，过了正月二十之后才离家返回去。我们每年的腊月二十九或者三十在家等着他一起回来吃团年饭。他每次回来的时候总要带许多糖果饼干之类，那个时候这些东西都挺稀罕的，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又饿又馋的孩子来说，糖果无疑是最诱人的礼物。但这些东西到了家却不是给我们兄弟俩的，我们只能吃到很少的几颗，还是母亲看不下去了偷偷塞给我们的。外公买回来的糖果饼干是准备送给他的两个侄儿春节来看望他时带回去的，他的两个侄儿都是城里有身份有地位的有钱人，就连给他们孩子的压岁钱都比我们多得多。我爷爷奶奶家当年子女众多，家境贫寒，我爸做了上门女婿。所以我外公一直瞧不上我爸，我爸是一个憨厚老实的人，说不来甜言蜜语奉承的话，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被我外公数落一顿，说得一无是处，让我爸非常难堪。我们那时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常常吵着要吃外公带回来的糖果，外公脸色便很难看，总在父亲母亲面前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便只好收拾我们，结果糖没吃着，落下来的是母亲的一记记耳光，可想而知，在我们当时幼小的心里，别提有多么委屈和难受了。

　　

当然母亲心中的那种愤恨之情是难以言表的，外公除了给过她们姐妹俩生命之外，从来没有尽到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加上外婆投井自尽后她们所遭受的生活和岁月磨难，让母亲永远难以忘怀，难以原谅外公带给她的心灵创伤。从我长大以后与外公的书信往来中，我就知道，外公即使八十多高龄了，他也不回家颐养天年，大概不是不想回来，可能是怕与母亲很难和睦相处吧，即使父亲曾经无数次劝解母亲，时间过去那么久了，让她放下与外公的恩怨，但是母亲做不到，也不想做到。而且外公那种从小就养成的自私自利的性格就决定了他很难与人为善，即便我们是他的亲外孙，他也不怎么待见我们，我们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外公对孙子该有的疼爱和幸福，大部分时间都是父女俩之间的拌嘴与争吵，后果就是我们兄弟俩经常挨揍！外公给他侄外孙外孙女的疼爱比我们多，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得先给他们，给他们留着，因为我的两个表叔家里有钱，我们就是乡下的穷人乡巴佬，总是低人一等。对于当时还不知道自尊为何物的少年来说，外公嫌贫爱富的这些做法除了让母亲越加愤恨之外，也让我们伤心不已。本来外公与我们就没有多少感情可言，这么一来，越发地不受爱戴了。

       当然，这可能与母亲从小对我们的循循善诱耳濡目染有关。母亲所承受的人生磨难，岂能是我三两句就能描述清楚的，她与外公的恩怨是她这一生无法解开的死结，外公在她们姐妹俩幼年的时候没有尽到抚育的责任，当然母亲觉得她也没有赡养外公的义务。话虽如此，外公晚年的时候，我们还是从外地把他接了回来，毕竟快九十高龄了，生老病死，落叶归根。外公回家居住以后，母亲尽量小心地与他和平共处，谨言慎行，但也难免磕磕碰碰。母亲做的饭菜外公不吃，非得要自己煮，不过可以理解，人老了牙齿不好，喜欢吃一些软一点耙一点的食物。只是日子过得十分别扭，母亲的脸上至此难得一展笑容，她总是在忙碌与愁苦之中度过时光的。外公回家居住两三年后，在一天晚上半夜三更没有征兆地突发心肌梗塞，呼救不及，倒在床边，等到父亲第二天早上砸开房门时，外公身体早已僵硬。在外公的葬礼上，说实话我们真的没有多少悲戚，母亲的脸上似乎也赦去了一种束缚，外公的离去，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心灵上莫大的解脱。

  

母亲从来就是一个乡下女人，她没有上过几年学，写自己的名字犹如蝌蚪游动，她的心中也许从来没有什么壮阔山河，但是她爱憎分明，对于曾经在苦难岁月中帮助过她的人，她没齿难忘，常常教育我们要懂得感恩，踏踏实实做事，勤勉做人，否则难行天下。但对于她心怀芥蒂的事情，即使是她的父亲，她也锱铢必较，这似乎是她一生执着的念头。后来母亲不幸患病离世，她也没有放下这执念，伴随着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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