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堂楼

双溪

续寻东栅选编之38 走马堂楼

走马堂楼，早年，是我们嘉兴比较常见的砖木民居。比如东栅的新中国嘉兴县政府驻地的石宅、卢宅等。它的建筑形制，大多是三开间的三楼三底，前、中、后，三排房两天井的布局。天井旁前后两侧的厢房，连起了三排屋子的楼上楼下，成“8”字状结构，每排房都能迂回出入。中楼正厅，前檐穹顶，雕梁画栋，石鼓四柱，高深宽敞，俗称堂楼。

　　在景区看到老房子的山墙，总会想起我家的走马堂楼

　　我老家的南宅，也是幢走马堂楼。它坐落于原东栅大街77号。南依双溪，北临老街，典型的水乡民宅。清•道光年间，祖辈因地制宜，建起了它。我出生在堂楼临河的后宅，从小就与这走马堂楼朝夕相处。

母亲“竹林沈氏”人，知书达礼的她，颇有见地，但凡说起老宅，总带着几分自豪的口吻：喔，我来格辰光，堂楼，还是有点老式气派的。不过，我想“打破砂锅——纹（问）到底”时，母亲吞吞吐吐，犹豫后，说声：唉——小宁（人）要晓得来做啥，就没了下文。

自从上小学起，我对堂楼的印象深刻起来。空荡荡的厅堂，不仅是我们兄弟玩耍的场所，它还成了星期天，特别在暑假、寒假里，邻家孩子的聚集地。于是，堂楼就如一个室内游乐场，戏闹声声，此起彼伏。久而久之，老街上东至常丰桥，西过张家弄的小孩不邀自到。它也就成了东栅人口中的“薛家堂楼”。

　　山墙上的“丁”字铁襻，我从小就知道它是墙体与柱子的连体用途

　　小伙伴们在这里玩起了各式各样的游戏：四根柱子“抢四库（巢）”、四块方砖“造房子”、四个小坑打弹珠、砖架斜坡“丁铜板”，还有，两人对玩的拍洋片、首尾相连的滚铁环、众人齐闹的捉迷藏……盛夏，阴凉的堂楼里，我们挑动蟋蟀窝里斗，“加油！”“开钳！”小生灵引得我们忘却了户外的烈日；严冬，我们手持旧书本，轮番上阵拍毽子，“拍、拉、恰、矮、坐、背——”一边唱着这不知流传何时的《拍毽子谣》，一边变换各种动作地拍。毽子合着节拍，在我们身子各个部位上下前后起落，颇有几分艺术体操表演的样子。要一口气完成这一套十来个动作的“毽子操”，难度不小。半途而废者只能让位，充当裁判似的盯着同伴一板一眼地拍。几圈拍下来，每个人的额头都渗出了汗水。

　　看到这些石鼓礅，眼前就会闪现儿时与小伙伴在我家堂楼里“抢四库”等种种游戏的场景

　　“大跃进”后期，镇上经营旧房拆卖行当的姚金龙租下了我家堂楼，把它改作了书场。儿童嬉闹的天地，转眼又成评弹迷的乐园。东侧山头墙上新开的大窗户，厅内西墙边搭起的小戏台，大厅中央摆放的靠背带有茶杯搁板的一排排长条椅，厢房里“吱吱”冒气烧水的老虎灶……一批批悠闲自得的老听客，迎来了琵琶三弦的“叮咚”声。每天午后和夜晚，堂楼里便会悠然地回响起《双珠凤》、《杨乃武》、《顾鼎臣》等一回回吴语浓音的评弹唱本。

弦乐悠扬，吴语委婉。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出家门，就能尽兴享受到荡气回肠的唱段，惟妙惟肖的对白，流派各异的韵腔。就此，弹词艺术替代

　　在解放路珊凤书场听书，总像身处当年我家的堂楼书场

　　欢声笑语里，堂楼记下了我家艰辛的日子。1960年秋，无情的台风，刮塌了堂楼东厢房山头墙的一角。入不敷出的我家，只得硬着头皮“拆东墙补西墙”。当泥瓦匠在我家北宅拆围墙取砖块时，砖缝里竟然落下几十枚银元！这可绝不是“天降馅饼”的好事。真不知哪位祖宗藏下的这笔财，它害得母亲为“隐藏银元”，被无端训责了多次。最可怜的是那班泥瓦匠，他们惊喜地分抢到的银元还未在怀里焐热，一个个便被责令停工，耷拉着脑袋集中到堂楼书场。几番叱斥，泥瓦匠一共交出了四十八枚银元。银元如数被没收后，母亲才算松了口气。

许多年后，我从广州的叔父处知道了走马堂楼的前世光景。

祖上“薛元丰”丝行等家业发达时，堂楼正厅是逢时过节庆典的场所。届时，屏门上会挂起一幅幅祖宗的神像，两侧的茶几和正中的登铺桌会围上大红锦缎金银丝绣的桌帏，红木托盘祭供的“三牲”、“三果”，落地蜡钎燃起的大红蜡烛，伙计们合奏的年锣年鼓，论资排辈的跪拜，苦口婆心的家训，大人的笑声，小孩的闹声……堂楼一片喜气洋洋。

花第生像片（吴峻华供图）

　　洋教在嘉兴传播后，1935年间，美国传教士花第生托人租下我家堂楼，把东栅的基督教礼拜堂设到了堂楼里。每个星期六的播道日，一个叫陈宝昌的人沿街摇响铃铛，号召信众来参加礼拜。花第生和秀州中学英语女教师戴微嬉、训育主任骆之骏等随带风琴、小洋号、幻灯机之类道具，坐船到我家河埠上岸。当西洋风琴在古朴的堂楼奏响，碧眼高鼻的花第生讲起一口流利的嘉兴话、领声唱起赞美诗时，自古烧香拜佛的小镇上，走马堂楼竟“走”进了西洋教仪中……

然而，风生水起的“薛元丰”脱不了家道中落的命运。在我祖辈时，将添置于十八里桥的田亩悉数易主。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败尽田产，竟然“因祸得福”，这避免了我家的地主成份，保全了老宅。否则，我辈断无走马堂楼的生活经历。

　　月河街这幢房子的依水立面结构，与我家走马堂楼临双溪的​后楼相仿，只是右侧水阁比我家的小了一扇窗的开宽距离

　　风风雨雨中，走马堂楼“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母亲带着我们手工制作一种传统纸质祭品，卖得了一些小钱。过年时，母亲开心，要我从堂楼画箱里挑了一幅明•仇十洲的中堂，一副唐•李白诗句“天清江月白，心静海鸥知”的对联，挂到后宅正屋屏门上。那年除夕祭祖时，供桌边系上了镶金盘银的大红桌帏，用上了供三牲的老木盘。这是我家过年的最后一次传统“排场”。

无力维护的走马堂楼，越“走”越疲惫。上世纪七十年代，它已破旧不堪。那座时儿准收房租、时儿被“没收”的堂楼正厅，更是岌岌可危。四届人大后，宪法明确了私有财产的合法性。我家据理力争拆正厅、以房修房的交涉最终获准。1975年夏，目睹了几代人生活世态的堂楼，成了一段段木料、一堆堆砖瓦……

我收藏的堂楼“吉祥如意”木雕构件

　　堂楼变身为一个大院子。我在院中栽了一棵棕榈树。岁月流逝，棕榈树越长越高。

2000年，东栅老街沿双溪北岸的建筑群拆除。我家走马堂楼遗存的前后老宅，就此也彻底“走”没了。棕榈树被砍下时，我要做木工的弟弟锯下两节树杆保存下来。它们和一件我特意收藏的堂楼“吉祥如意”木雕构件，成了宅院的纪念品。至今，它们常引我回望走马堂楼带给我的苦乐年华。

　　2000年夏，走马堂楼存下的店面与后楼拆除后，我儿子和侄子在那棵棕榈树下留了个影

2000年，从棕榈树上锯下的两节树杆，

我竟然保存至今

　　为撰写东栅名人《科普学者顾均正》稿，2003年1月15日，我到“嘉化集团”拜访顾全荣副总工程师。一见面，顾兄高兴地说：“记得伐，小辰光吾专门到倷薛家堂楼来白相，开心哩格来。”

2021年5月28日，东栅乡贤会开会时，文虎与我同座，他说，老早，你家堂楼正厅楼上格几只画箱里的画，我看过，放到今朝，值铜钿哩，可惜“破四旧”时烧光哩。

文虎，即文虎酱鸭老总，他小时候，随其母亲，是我家房客，住堂楼东屋。

我家的走马堂楼，也成了东栅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

（写于2021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