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在窑场上空的云记忆

水乡墨韵

窑场座落在公社驻地的东北方向。从义和庄向东走二里许是王家集,村子被义孤路一分为二,农舍像棋子般随意散落在公路南北,仿佛是高手们在演兵布阵,演绎着一个村庄的春秋故事。其实这个不起眼的村庄还真有说道,坊间相传“先有王家集,后有义和庄”,估计这传言也是有据可查。光绪三十年秋,黄河在利津县薄家庄决口,滚滚黄水像脱僵的野马,撒着欢向北方涌来。这湍急的河水,经青面岭、流口、官灶城,从现在的老鸦嘴处入海。黄水过后,大片的新淤地泛着油乎乎的肥沃引来许多的拓荒者,寿光、蒲台、无棣、利津、沾化等地的老百姓拖家带口到王家集附近安营扎寨,于是,这片新生土地上衍生出地屋子、夹窝棚,逐渐形成了义和、太平、新户、老鸦嘴等一些村落。而作为早已立村的王家集,却淹没在那些名声渐起的村落中。1941年9月,山东纵队第三旅在政委刘其人和代旅长杨国夫率领下,北渡黄河实施战略反攻。当年八路军把攻打义和庄的指挥部设在了王家集,这次战斗让村庄重回到人们的视野,又让王集人成为了一种炫耀的资本。 一<br> 记得是1976年秋天,我受大队支部指派,前去公社窑场报到,骑着借来的金鹿自行车,带着铺盖卷,穿过义和庄不算繁华的街道,在王家集村东不远处下柏油路,眼前一条笔直的土路向北延伸,路两旁的荒草丛生,芦草、茅草泛着绿,展示着它们顽强的生命力,荒野上那一块块盐碱地仿佛斑秃,边沿上疯长着泛着绿色的黄宿菜,一汪凹地的高梁苗子像欢实的孩子,嫩黄的叶片像小手般地随风摇曳,把一幅鲁北秋景渲染的更加引人瞩目。记得临行前,娘从炕席下面拿出了五毛钱,叮嘱说“买上盒烟,见了当官的对人家敬奉点,官不打送礼的”。走进场部办公室,有几个人围在两张办公桌前,我掏出从代销点买的“泉城”香烟,抽出后分别递给场长和几个负责人,然后把烟盒扔在了桌子上,报上了村名和自己的名字。场长接过烟卷后放在鼻子上嗅了一下,然后又放在桌子上说:“以前在窑场干过吗,会脱砖坯吗?”我回答:“没干过,不会!”场长亮油油的额头微微皱了一下,表情严肃地说:“世上无难事,不会可以学!”说看拉开抽屉,拿出了一盒“青岛”烟,抽出一支点上,浓郁的烟雾在室内弥漫开来;我猛然感到仿佛做错了事,青岛烟比泉城烟贵四分钱。后来一位小个子的同事偷偷地告诉我:“李哥,你知道场长为啥不高兴,有人报到拿的‘大前门’,你拿‘泉城’,有点掉价。” 清晨,窑场周边的荒野中传来一阵阵“鸭鸭”的鸣叫声,那声音源自天籁、清脆悦耳,仿佛催开了人们一天忙碌的大门。当时老人们曾讲过一个故事:一乡下人领孩子到城里走亲戚,临行前,父亲叮嘱孩子:“到了城里,千万别说土话,要不人家耻笑咱。”到了城里,亲戚问道孩子,什么时间启程的,孩子想了下,“鸭鸭哨”肯定是洼里话,就赶紧说:‘太阳一杆子’走开的。孩子爹一听老脸一红 ,伸手拍了孩子一巴掌说:‘嘱咐你不说土话,你又忘了,你就不会说短工上市的时候走的吗!’老百姓用“鸭鸭哨”“太阳一杆子”“短工上市”来比喻早晨,这是特定时代产生的计时术语,尽管话直白但也是无可挑剔。在那天的“鸭鸭哨”,我与十几个兄弟们在场部后面拉开了脱砖坯的序幕,我们先把昨天晚上洇好的红土打成泥,泥打了两遍下来,太阳就一杆子高了,放下泥叉,就去食堂打饭;饭后赶紧清扫场地,然后进入下一道扣坯子工序,这时间在扣坯子的场子里,传出噼里啪啦扣坯子、摔模子的声音。邻场子的老段是个熟练工,他扣坯时,一步三摇就像京剧演员有节奏而不失潇洒,不到中午,轻松完成了1200多块砖坯。然后哼着小曲走到我的跟前进行指点,在他和周师傅的演示下,我渐渐掌握了扣砖坯的要领,那天我竟然扣出了800多块砖坯,接下来就是盖面,立坯子,盖小面,蹿小头,然后上架,直到太阳落山。在随后时间里,我不断努力学习,尽量提高熟练程度,最终达到了每天扣砖坯1100多块的水平。在那40多天扣砖坯的时间中,每天五点钟起床到晚上十点多钟,一天17个小时的工作量,碰到夜里打雷下雨,还得起床盖架,预防砖坯淋坏。机械无缝隙的工作状况让人连直腰的时间都没有,腰疼、腿疼、困乏如影随形,那种累是无法用语言描写的,可以说在每一块砖坯中都浸透着我们辛勤的汗水。值得欣慰的是窑场生活基本有保障,早晚窝头咸菜,中午还有蔬菜,每星期还能吃上一顿白面卷子,想到娘和弟弟妹妹在家吃粗粮,有时我自己吃窝头,把省下来的面卷子捎回家,给娘和弟弟们吃。那年中秋,窑场意外发了4个月饼,那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的福利,拿到散发着香气的月饼,我连夜赶回到家里,从挎包里拿出月饼,递给母亲,娘却说:“窑场发给你的,你咋不自己吃,我们已经有月饼吃了。”原来邻居妗子给了点白糖,娘用白面烙了几个糖火烧。娘说着递给我一个,我咬了一口,感觉很甜很甜。 二<br> 秋天的季节充满着希望,也是最忙碌的时候。在扣坯子工序即将结束时,在窑场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好消息就像盛开的野花随风传递。窑场场部东北角的小窑冒出了青烟,它像一缕黑色云雾在风的传送下慢慢消散;紧挨着的转盘窑确立了位置,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荒野上的“鸭鸭”和鹌鹑们惊魂般的飞向了天空,它们惊奇地盘旋着又飞到远处;转盘窑烟筒开始“扎根”,两名从县建筑公司聘请的师傅,他们戴得红色安全帽在阳光照射下格外醒目,烟筒随后拔地而起;窑场新场部开始兴建,那一排干打垒屋框子日渐增高。更让人兴奋的是一辆50拖拉机开进了场部,窑场的多种经营运输业务也将开展。正当人们对窑场前景充满憧憬之时,一场小事故因经验匮乏而渐渐逼近。转盘窑垒砌时,按着领导安排,我与王新顺等几个力气大的负责运送砖和材料,场长带领十多人负责砌窑体的技术活。转盘窑的窑体是一个椭圆型的,当墙体砌到一米高时,抬进了三米长的碹架子;用砖垫起后,中间撑上十几根木柱子,然后就开始了砌碹的工作,其中的三名瓦工,手法娴熟地拿着瓦刀,左手拿起砖,右手持瓦刀在砖上抹上稀泥,准确地安放到合适的位置;几个小工递砖端泥,随着技工的咋呼,勤快地应声而动;砌碹工作在场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行进中。时间在下午三点多钟,碹体抹上最后的一层泥浆,第一节砌碹基本结束,场长与几个瓦工商议了一下,大手一挥:“撤碹架。”这时我与王新顺正在现场卸土坯,看到场长与几名技术工钻到架子下,直听到锤子敲打木柱的响声,当最后一根木柱撤下后,我忽然看到新砌的碹体出现裂纹并有垮塌的迹象,就随声高喊:“有危险”,几个技术工听到喊声迅速撤离,行动迟缓的却被砸到了碹体下面,当时人们被瞬时发生的事故惊呆了,只听场长“哎吆”的声音,有人说“快救人啊”,于是,惊慌的人们才开始七手八脚地扒拉垮塌的窑体,不一会压在砖块下的场长被救了出来,这时的场长已面目全非,脸上血水模糊,眼眶子肿了起来,嘴唇也肿的很高…… 这时,有人从场部摘下门板,我们几个年轻人轮流抬着场长向公社医院跑去,场部离医院大约有3里地,我们轮流替换着抬门板,到了医院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在医院的诊治室,医生小心翼翼地为场长检查身体,用碘酒擦拭伤口。我们围在门诊室门口,闻讯赶来的几个女工还哭哭咧咧,这时我看到,场长的嘴唇肿的更高了,还好他心智清醒,看到我们都陪在医院,他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说:“抓革命、促生产,请大家赶紧回窑场,场里的生产要紧!”听到这话我们不禁感到敬佩不已:“自己受了伤,心里还是想着窑场的生产,这场长真没得说!”仔细回味,咋感觉这情形很像电影中英雄受伤时的场景雷同,只是没有故事片中的悲壮,有点像喜剧罢了。后来经过分析,事故的原因是砌碹经验不足,力学知识缺乏且盲目指挥所致;一般拱形的碹体必须有外力才能牢固,例如赵州桥的拱形结构,历经千年不倒,其主要就是运用了力学的原理。接下来,场部研究决定,采取窑体砌碹砌好一节,然后砌护墙中间填土夯实,经实践验证砌碹质量达到了施工要求,随后在我们的不懈努力下,转盘窑在秋风中伟岸挺立,就像一名成熟的男性傲慢地站在那片荒野上,这成为了公社多种经营发展的一道靓丽风景。 三<br> 窑场的发展日新月异,伴随着50拖拉机的轰鸣,绞泥机、砌砖及相继运进场,从人工扣砖坯到机制砖坯,窑场出现了人员不足的状况。在一个中午饭后,小个子工友凑到我跟前说:“李哥,咱场里快来女工了,以后会热闹起来。”对他的话我确信不疑,因为这小兄弟经常到场领导跟前凑热度,然后通过他转述让我们得到了很多场里的最新消息。果其不然 ,在此后的几天,场部接二连三有女工报到,她们有后来嫁给煤矿工友王树立的袁美荣,还有大营村的边清香,还有大山村的小张等十几个女工相继入职。<br>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窑场真得热闹非凡,那往日里清一色的男神们,仿佛打了鸡血般地充满激情。在机制砖坯的现场,切砖机由女工担任,每个运砖坯平车三人一组,男工负责推车,女工负责卸砖坯,女工潇洒地手持二齿叉子,熟练地将砖坯端到坯架上,另一个女工摆好间隙跺好坯架,平车又返回排队等待装下一车砖坯,这样以来,实际繁杂劳累的工序有了女生参与,仿佛轻松了不少。老话说的好“是官灵过百姓”,真得是领导决策英明,窑场自有了女工加入后,生活环境有了显著变化。大老段每天唱着小曲,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俨如年轻人经常与女工们搭讪,后来我们多次看到他走进女生宿舍,隔壁宿舍便传出了现代京剧的声音,他那如珍宝般的收音机也成了女工们闲余的消遣。与老段相比,食堂里那个大眼睛的年轻炊事员却占着天时地利,他手里的那把勺子就像权利之剑,厚此薄彼的事做得麻溜快当。中午打菜时,大眼睛里泛着精明,碰到领导与女工,他的勺子有数的很,菜稠还有肉;一般同事打饭,他眼中透出不屑,碗里多是汤,窝头也不是新蒸的;为此,兄弟们心里就有些不忿,私下里议论不休,特别是有位王老兄对此恨恨不已,决心要修理一下这家伙。有天晚饭,我们打回饭在宿舍吃着,忽然听到后面伙房有吵闹声,移步看去,只见工友老王左手抓住年轻炊事员的领口,右手向对方的脸上抡去,看着年轻炊事员脸上的手掌印,周围的不少工友即解恨又激动,“该打、该打”的声音此起彼伏。领导闻声来到现场,看到老王的凶猛的样子,就想训斥老王一下,老王说:“领导你评评理,这家伙到伙房后面小便,回来不洗手就给我们拿窝头,这还那我们当人么?”一语道出,领导无言一对,只好劝他们罢手。事后,很长时间年轻炊事员灰头灰脸再也未曾嚣张。 晚秋的风慢慢变得凉爽起来,季节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初冬,窑场附近的芦苇丛把许多小伞儿飘散到空中,黄蓿菜染红了窑场附近的田野,那些鸭鸭、鹌鹑们扯着清脆的嗓音,把晚秋的氛围烘托的更加富有诗意。转盘窑却像一个成熟的孕妇,肚子里盛满了层层叠叠的机制砖坯,骄傲地把尾巴一样的大烟筒指向天空,期待着熏天燎日的点火日子;此情此景让我们这些曾付出汗水的创业人倍感骄傲。此后不久,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后,窑场却宣布了一个通知,留下几个会烧窑的把式,其余的放假回村,这就成了我在窑场工作最后的终结。后来我在义和街上碰到了一位在窑场时的工友,他介绍说:“窑场事业发展很快,所属面粉厂形势比较好,运输业货源比较充足,窑场的砖已被周围的老百姓认可,销量十分可观。”<br> 清明期间,我与好友树立兄和嫂子袁美荣来到阔别了47年的窑场旧址,那曾经喧嚣热闹的场所已经变成一片稻田,摄入眼帘是纵横交错的沟渠,土地在春寒料峭的凉风中显现出了无生机的空旷。上空那曾飘散着我们对窑场的记忆及切砖机的轰鸣已流逝无存,如日中天的社办企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岁月之梦被现实的所替代,这片曾是集体经济的初始地,已变成了私有经济发财的春天,或许等到秋天,那金灿灿的稻穗会演绎出承包者收获的喜悦,虽然如此,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心里还是有一种凄然的感觉。 <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