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作者:江文林</p><p class="ql-block"> 闭上眼睛,老街就把我带回到童年……天刚蒙蒙亮,老街醒了!不是敲锣打更的提醒,也不是雄鸡喔喔报晓,是宝林桥上的亮嗓人那沙哑的“唉唉唉…”和带着浓郁京腔的“啊啊啊…”吊嗓子声音让老街从梦中慢慢醒来。</p><p class="ql-block"> 亮嗓人是对夫妻,是“金凤楼”戏班子的票友。光说票友很不准确。因为他们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在戏班人手紧张时,夫妻俩都能及时换上戏装,走上舞台,像模像样地抖动戏服,亮开嗓子,唱、练、做、打样样也毫不逊色。这是一般票友可望而不可及的。</p><p class="ql-block"> 这对夫妻男的名叫童浩之,据说原本有份固定工作,后来迷恋上京剧,把工作辞了。他中等个头,温文尔雅,宽肩直背,笑起来会不自觉地露出一对金牙。女的名曰刘碧秋,小学教员,典型的京派。皮肤细腻皙白。一张口那甜软的京腔让人就刮目相看。夫妻俩住在大街的转角-小桥湾,离我们家很近。共同的爱好让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一年四季除非刮风下雨,夫妻俩每天早晨六点都会准时站在桥上亮嗓练声。</p><p class="ql-block"> 比童先生起得早的是茶馆的金老板。当童先生夫妇亮出第一嗓的时候,茶馆屋檐下两垛小蒸笼与老虎灶台上数只铜壶争先恐后地向上喷着蒸气,氤氲中飘出浓郁的小笼包香味。长方形案板上堆放着数百根码成梯状的油条,这是为每天早市必到茶馆批发的七八位遛乡Φ货郎准备的早货。</p><p class="ql-block"> 比遛乡货郎还要早的是拎着鸟笼的遛鸟人。茶馆的金老板看到遛完一圈的遛鸟人向茶馆走来,连忙迎上前去双手合十。“早!早!早!”跑堂的伙计眼尖手快抢上去接过鸟笼,挂在天井的树上,又迅速折回到方桌前,左手拿起搭在肩膀上的家织布毛巾在桌上来回几下,右手把茶杯、茶碗稳稳当当地放在客人面前,三步并作两步提着铜壶,打开茶碗,边冲边泡边吆喝:“上茶啦!”转眼间:盛放五香花生米、凉拌干絲、狮子头、酥笏牌的四个食碟呈现在茶客面前。原来空空档档的十多张方桌像变戏法似的,不一会都坐满了茶客。顿时,喝茶人的嘈杂声、杯与盖的碰撞声和送茶伙计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随着茶水的清香飘向老街。</p><p class="ql-block"> 天刚鱼肚白,大街上三家茶水炉的烟囱悠闲自得地冒着黑烟,浓烟中夹杂火星,在东方的启明星前招摇过市。宝林桥头的一家叫张克谋茶水炉。长方体茶水灶上镶嵌着大小不同的三口锅灶,体量最大的是可以盛满一担水的大焖锅,锅沿的木围栏足有二尺高,中间开水锅的直径就达一米。靠近炉头的是深达二尺多的炉井,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捷径,水总是先烧开。由于茶水炉使用的燃料是砻糠或花生壳,要让灶上大小不同三口锅的水及时烧热、烧开,茶水炉的主人必须在凌晨四点起炉,才能保证附近的百姓在早饭前打到开水和热水。在没电、没气、没有煤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荒草、稻草、砻糠、花生壳是维持生计的主要燃料。</p><p class="ql-block"> 早上七点左右,拎着篾壳水瓶打开水的人络绎不绝,茶水炉做得是左邻右舍的生意,稍不注意,等待打开水的热水瓶就会在灶台上排起长队,站在门外等待的人流也会越聚越多,一个带着烙印、点着红漆的筹牌打一瓶开水,一毛线可以兑换十个这样的筹牌。有几个性急的汉子索性从灶台上撤下热水瓶,急忽忽地跑到小桥湾另一家张荫眉茶水炉打开水。</p><p class="ql-block"> 两家茶水炉相距不到三分钟路程。张荫眉茶水炉的主人张荫眉先生身大力不亏,茶水炉旁三口直径一米多、半截埋在地下的陶瓷水缸,每回都是张先生挑着两只可容下百斤的大木桶到水巷的码头上汲水灌满。偶尔不在家时,请来自苏南的流浪汉一一蛮子代劳,一分钱一担水,虽然蛮子免费住在他家的柴草房里。张先生还有另一份副业,到南京贩卖干果、山货。所以平时茶水炉由夫人陈杏珍女士打理实属正常。</p><p class="ql-block"> 靠近老街西头的王富德茶水炉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除了做好左邻右舍的生意,隔壁全椒初级师范学校的住校生为王富德先生的茶水炉注入了生机。只要按照学校的作息,把早六点、中午十二点、晚上九点三个时辰把握好,那一天的经营就完成了过半。很少看到梳着短发、穿着五四式校服的女孩在水炉门口排长队的,几乎是来之即打,拎了就走,学生满意,老板开心。</p><p class="ql-block"> 与金家茶馆相邻的是王氏南货店。两家只隔一条水巷。王氏南货店小楼是老街的标志性建筑,人称“寡妇楼”。两上两下,坐落在老街的转弯处。1938年日军出动九架飞机轰炸全椒县城,把王家小楼的主人王先生炸死了,从此生活的重担压在王夫人肩上。她忍着悲痛,靠擀卷烟为生,拉扯儿女,赡养老人,并在老楼开了一间南货店。小楼生意兴隆,每到中午、傍晚,店堂内都会挤满男女顾客和许多十多岁的孩子,他们有的拿着碗,有的提着瓶。挑酱菜、秤食盐、买糖果、打酱油、选香烟、赊陈醋,叽叽喳喳,吵过不停,弄得掌柜的晕头转向、无所适从。</p><p class="ql-block"> 王氏南货店小楼斜对面是王记米行。每逢午秋两季,成群的农民或驴驮或担挑或推着独轮车,沿着老街饱经风霜的石板路中间的凹槽,把小麦、稻子、大米送到粮行。还有的用船运到宝林桥码头,再由苦力搬送到粮行、磨坊。数十条船聚集在码头上,桅杆林立,旗幡飘扬,很是壮观。</p><p class="ql-block"> 老街上有一半人家是“枕河面栖”,开门见河。风平浪静的时候,清澈的河面上漂着一两条小船,鱼鹰整齐地排列船尾。船老大手上拿着竹竿,边划船,边拍打着水面,吆喝着把鱼鹰赶到水里。不停地把抓到鱼的鱼鹰用竹竿往鱼鹰腿上一勾提出水面,用手卡住它的脖子,待鱼吐出来了后再放回水里。</p><p class="ql-block"> 午秋两季的丰收时节,项氏铁匠铺的镰刀、铁锹、锄头供不应求;程秉东糖坊的方片糕、雪枣销量翻番;张氏染坊的毛蓝、橘红深得小伙、姑娘的青睐;杨隶生油坊门前驮着菜籽、花生换油的独轮车、毛驴排成长队;王永和药店、万全泰绸布店都挤满了上城里买药、扯布的农民。</p><p class="ql-block"> 老街烟火气,最抚凡人心。</p><p class="ql-block"> 中午时分,老街最热闹的应该是沈氏酒馆。每逢农历三、六、九,酒馆的“逢集包饭”深得那些卖粮的、卖草的、卖菜的、做小生意的甚至连一些单身光蛋等普通百姓的喜爱。只要交上一角钱,就可以享受一荤、一素、一汤、一饭。荤菜是几块豆角烧肉,素某是一碟拌黄瓜或一碟炒芹菜或炒韭菜,白菜汤一勺,糙米饭一大碗,店堂内十几张方桌张张爆满。看到沈氏酒馆高台阶上三三两两、来来回回的人流,就可以看到生意的兴隆程度。</p><p class="ql-block"> 除了沈氏酒馆,在老街周边很有名气的梁子元牛肉铺、荚家欢头店、刘四饺子店、童氏包子铺、仝三爷烧卖都是食客盈门。那些挑担卖兰花干,桂花糕、五香花生米、干切牛肉、牛肚的生意也不错。有时几个小伙伴在一起凑个五分、一毛买点干切牛肉打牙祭,卖肉的麻利的切好牛肉后撕一点干荷叶包好。接过牛肉的孩子们就会根据出的钱多少来分牛肉,钱多的多分一点,钱少的少分一点,很少因为分多分少而吵架。</p><p class="ql-block"> 老街的下午茶从金老五茶馆的评书开始。评书演员孙先生的书桌高高地架在门板上,十多张方桌一座难求。蹭书的孩童坐在地板上或钻到大桌肚享受武侠的风采。下午茶的文化大餐以听书为主,桌上的茶点多以瓜子、花生米、蓝花豆、鸡头果为多。一个段子下来就“请听下回分解”,那是向茶客收费了。跑堂的小伙端着盘子逐桌收集、清点,一分、二分不嫌少,五分,一毛不嫌多。放学时分,小学堂门口做糖人的、卖棉花糖的、炸爆米花的摊位被孩子们围得水泄不通。贪玩的小伙伴在拍洋画、液铁环、丢沙包;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在跳皮筋、格房子、翻花绳,他们是不到盏灯不进家门。</p><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渐地浸润了老街,香店的店主在门前酒扫;染坊、文具店的老板上门板准备打烊;杂货铺,面点铺的伙计正在点燃柜台上的高管玻璃风灯。除了从酒店出来三五个满脸酒气、打着酒嗝的人,路上的行人很少。老街两边的青砖瓦房和它上面的风火墙、马头墙,在愈来愈浓的暮色笼單下慢慢隐去。喧嚣了一天的老街累了,在夜幕下渐渐进入梦乡。</p><p class="ql-block"> 对老街的记忆,有时其实挺简单。是冬晨茶馆心仪的一团蒸饭包油条,是学堂门口充满诱惑的吹糖人,是天不亮就冒着火花的烟囱,是在弱弱发光的风灯下,弯腰吹火、冒着热气的刘四爷的馄饨摊,是逝去的童年游戏,是茶馆说书人的惊堂木……总之,闭上眼睛到处都能闻到老街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徜徉在充满烟火气的西门老街,顿觉祥和静谧,心安神怡。老街的味道有时直白,有时含蓄,有时精细,有时粗鲁。它道尽了人生悲欢离合的五味杂陈。它有一种让你能够感觉到的邻里亲情,温暖而感性。如同忘不了的乡愁,苦涩、甜蜜而让你回味无穷。</p><p class="ql-block"> 老街,我的童年我的梦!</p><p class="ql-block"> 遛乡,这是个渐行渐运的行当,在那货物流通相对封闭的特殊年代,货郎每日步行三四十里路,挑着货担,带着农民生活用品为山区、边远地区、广大农村地区的农民带米方便,填补了人们市场流道的空白。</p> <p class="ql-block"> 江文林,安徽全椒人。中学高级教师,全椒县政协第六届委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p><p class="ql-block"> 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奎光漫笔》(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2014年版)、地方文史研究《全椒印记》(黄山书社 2021 年版)、《全椒县经济与教育调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中篇小说《渔殇》(文学月报2018.11期)、短篇小说《责任》获“中国教育报”征文二等奖。</p><p class="ql-block"> 现为全椒县作家协会顾问、全椒县憨山大师研究会顾问、全椒县历史文化研究会顾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