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红云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火车“哐当——哐当——”,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车箱里的压力把人的耳膜像吸盘似的往耳道里用力拉扯,弄得人生疼。程樱赶紧收回下意识向窗外寻江的目光,闭上眼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耳膜复了位。细长的凤眼重新绽放出清亮的光彩,像一盏灯在风中将要熄灭后又重新燃起的光亮。她生得并不是很美,却自有一种幽兰气质,天生的慢性子,不争,不抢。一个星期前,老家来了电话,三妹打来的:“父亲越发糊涂了,常喊头痛得厉害,医生只说是老年常见病,你还是回来看看吧,再有几天就是他八十六岁生日了,我们姐妹们一起给他庆祝一下,也热闹热闹。”</p><p class="ql-block"> 父亲现是家族中年龄最高的长辈,大家笑称他是“最高领导”,既然是“最高领导”有事,孩子们自然是不敢怠慢,得像往年一样齐齐整整地回老家去给他祝寿。三天后,程樱就动身了。出发前她刻意打扮了一下:天蓝色休闲牛仔裤配白色长袖T恤,外罩白底碎花针织衫,让她看起来既优雅又青春活力的感觉,虽是半百年纪,而她的心往往还停驻在三十岁女人最浪漫的季节不愿醒来。她很满意今天的装扮,既可以回应这个暮春的生机勃勃,又能掩饰她内心的烦恼。她捋了捋齐耳的短发,抿了一下涂有裸色唇膏的嘴唇,好像刚照了镜子似的满意地坐正了身子。人在旅途总是小心翼翼,她又侧身向前向后扫视了一下车厢,旅客比起春运少了很多,她旁边就有好几个空位,刚在她对面坐的那个中年男人也走到前面去,另觅了座位打瞌睡去了。这个小空间里就她一个人,像坐在小客厅里一样悠闲舒适。她拨弄了几页座位面板上的笔记本,这是在一帮同样热爱文学的文友们的鼓励下动笔写的人生中第一部小说。 </p><p class="ql-block"> “小程,不要怕,好好沉淀下来慢慢写,兴许能出一部大作哦。”文友们在一起喜欢相互调侃,其实也是鼓励她。他们年纪比她大,历经千帆,作品早已是硕果累累,虽不是名家大作,但他们勤勤恳恳用文字不停诠释着生命的意义,令她钦佩不已。他们也很乐意在她写作的各个隘口帮助她闯关,所以她才大胆下笔,不是为了能有什么大的文学成就,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对人生的反思、对生命的态度有一番自己的回响。历时三个月,洋洋洒洒约有十万字的成果,但其实还没有想好结尾,上火车前她一直还在思考如何给这本小说划上句号。</p><p class="ql-block"> 她是个文艺青年,五十三年的生涯中——少女时期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喜欢在春花秋月里品味诗辞歌赋的韵味,这类闲书,她一直视为是自己灵魂里的白月光,不可亵渎;人到中年时喜欢在冬雪夏风里手捧哲学和历史,无论外面怎样的狂风暴雪,她都能在这里得到最好的慰藉。某一天,她像个孩子似的,在自己心里反复问到了一个哲学的终极问题——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她的意识流在她的脑海里左冲右突,印有前尘往事的回音壁却沉默不语。维特根斯坦说:世界的真相往往不可言说,世界的真相往往在语言的边界之外,语言的边界就是思想的边界,真正的思想意义在文字的背后。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庄子曾说:道不可言,言而非道!这一大堆的哲学思想能把人的头脑搅得更迷糊,她着迷于去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看人类文明的璀璨发展历程,想去那里发现蛛丝马迹找到答案。就这样她的书单越来越丰富,她的阅读面也越来越广。她希望自己能像罗曼.罗兰说的那样——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p><p class="ql-block"> 而再次提笔写作这件事却是自己的儿子促成的。很多年以来她甘愿为了工作、家庭放弃了若干年前偶尔写豆腐块的习惯。三年前,儿子去英国留学,在机场儿子搂着不忍离别的母亲笑着在她耳边说:我不在家,你把你的爱好捡起来吧,等你完成一部散文集,大概我就毕业了。于是她卯足劲儿用了两年时间写好一部散文集,又兴致勃勃地构思了一部小说并着手开始了创作。</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前儿子越洋告诉她:自己有了留在国外生活的念头,儿子已是成年人,做母亲的虽万般不舍也只能祝福!而她这样的态度引发了一场家庭地震,孩子的爸爸坚决不同意他留在国处,怪他母亲背后怂恿儿子。其实这件事情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但他好像旧病复发,不依不饶地大发雷霆:国外有什么好!月亮都是圆的吗?孩子爸爸是军人家庭长大的,爱国是他生命中的最强音,爱家却不是那么回事了。到后来演变成夫妻间硝烟弥漫的战场,儿子的决定也不重要了。</p><p class="ql-block"> 一想到这里,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那盏黑夜里被风吹灭的灯顿失了光芒。笔记本摊在小桌板上,被窗外的风吹开又合上,哗哗直响,她索性用力关下了窗板,把笔记本塞进行礼箱,换了个坐姿,侧身扭头望向车窗外,等待火车跑出隧道,窗外切换青山绿水的画面来,好让心飞出去深呼吸一下,而她心里清楚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火车都将在遂洞里前行。</p><p class="ql-block"> 火车呼啸着进了隧道,车箱“哐当——哐当——”撞击着她有些混乱的头脑,不停地吞咽着,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出发的前夜,那一场和丈夫激烈的战争——碎裂的杯盘、音量爆表的争吵、怒气冲天的眼神、高高举起又放下的拳头、摔门而出的背影——种种画面叠加伴随着黑暗中前行的车轮碰撞铁轨的咔咔声,轮番侵袭着她的脑袋。</p><p class="ql-block"> 她和小蔺,经人介绍认识,程序式递进感情走入婚姻殿堂,竟然波澜起伏地生活了二十几年。她在国营企业里做财务工作,他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任高管,儿子成绩优异,家里贴满了儿子的奖状。在外人看来,他们郎才女貌家庭幸福,过着让人艳羡的生活。他人长得国泰民安,脾气却像暴君,儿子常为妈妈打抱不平而总被他如雷的吼声压制住。</p><p class="ql-block"> 年轻时她也不知从哪里激发出全身的洪荒之力,常常主动应战与他抗争到底。家里时常硝烟弥漫,每到这时,儿子就悄悄的躲到奶奶家里去。而他发一通脾气后,又很快低身认错求原谅。遇矛盾他只想用行动说明,一个拥抱一个吻就想蒙混过关,美其名曰:就此翻篇!她总是别过身体,他怪她不解风情;她心思缜密,凡事要梳理得清清楚楚,她希望他坐下来以对话的方式沟通,她不想稀里糊涂地翻篇;他却不懂女人没有千言万语是不足以消除胸中块垒的,否则剪不断理还乱,而他也从来没有那个耐心。</p><p class="ql-block"> 他邋遢,会把一件件衣服从客厅到卧室打标记似的乱扔,最难以忍受的是常常在一阵吞云吐雾之后把一堆烟头摁到她心爱的兰花盆里。他喜欢买彩票,喜欢赌一时之欢虞。他喜欢在电视上国际国内的新闻播报声里打瞌睡,好像天下大事尽在他掌握之中,他才能安心的睡觉;或者可以累积成在朋友面前海阔天空时的谈资,这也是大多数男人的毛病;要不就是看一会专业书后就把自己沉醉在他的游戏世界里。她喜欢把屋子收捨得整整齐齐,喜欢安静地饮一杯清茶,一边看书一边听音乐。她难以想像他是如何一转身,西装革履地在公司的大会议室里对下属指挥若定,尽显领导风范的。</p><p class="ql-block"> 他看她埋头看书写作时总丢下一句:跟你爸一般的腐儒!她确实在不停的买书籍,她下意识的想要和他在学识上拉近距离,不想让他小看了自己的中专文凭,就算打起嘴巴仗也可言之凿凿据理力争,对他施以口诛嘴伐之快意恩仇。</p><p class="ql-block"> 闺蜜小慧背后打趣程樱:他大概在见到美女时就会和风细雨,笑靥如花了。她常常受不了他这德性,常常嗤之以鼻,而他振振有词的说:男人看到美女没有反应,绝不正常。说到饮食方面两人更是像南北方人的差异,他无辣不欢,而她好清淡。</p><p class="ql-block"> 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居然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至今想来都觉不可思议,当初怎么就轻易地答应与他携手走进婚姻殿堂了呢,是因为他名牌大学的光环?朋友们艳羡的眼神?长辈赞许的目光?还是因为恋爱时他每天一束火红的玫瑰?她也不记得了,也不愿去深想。之前听说性格互补的夫妻遇到矛盾总能换位思考达到琴瑟和谐,而在他们夫妻俩这里却没有得到印证,相反往往各执己见,无法和谐共生。</p><p class="ql-block"> 张爱玲说: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玫瑰就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才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红的却是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她不知道她是丈夫的蚊子血还是朱砂痣,总之她决不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再希望——开出花来。</p><p class="ql-block"> 年轻时每当她经历了一场家庭战争,身心俱疲的时候,闺蜜小慧总会把她约出来喝咖啡,她一边吐槽,小慧一边笑着劝她:你已经过着让很多人羡慕的生活,老公又帅又有钱,儿子还那么优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迁就一下,好好过。你看我家那位就厂里一个普通职工,儿子也淘气的让人心烦,唉,根本无法跟你比,你看我还不是这么整天开开心心的,自己开心最重要。</p><p class="ql-block"> 小慧是她多年的同事,年轻时一头洒脱的大波浪卷发,喇叭裤配紧身衬衣把她丰腴的身材展露无遗,喜欢浓妆艳抹,她的脾气就像她的口红一样热烈。销售科的工作更是把她锤练得愈发油滑多变。人有时喜欢自己身上没有的特质,她和程樱的友谊也属于这种互补型,早期互相欣赏对方的优点;时间一长又觉对方的缺点却在慢慢长大,对方的优点视而不见。</p><p class="ql-block"> 后来小慧的思想也解放了,常常给程樱灌另类鸡汤——低质量的婚姻不如高质量的单身,像我这样快刀斩乱麻,过不下去就离!而程樱却还没有完全认同,因为她不喜欢孤独,就算这个人在家里不说一句话,杵在那里,各人做着个人的事情,互不打扰,她也觉得还是可以忍受的,至少在孩子看来还有一个完整的家。“你呀,死脑筋!”小慧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摇了摇头。</p><p class="ql-block"> 渐渐地她疏远了小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程樱其实是孤僻的,她知道每一个人吃过的饭,走过的路,经历的事都不一样,根本就无法要求身边每一个朋友都与她感同身受,百分之百的合拍,而一旦想明白了这点,她也就释怀了,也不必因为朋友的各种不理解而感到伤怀。面对各种不得不去的应酬,她总还能够淡定自如去应对。她也学着: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善其身,在别人的世界里顺其自然。 </p><p class="ql-block"> 前几年,不知是因为自己退休后更年期综合症加重,还是因为丈夫从单位离职出来单干未能大展宏图,反正他们的冷战频繁发生。也许是厌倦了火药味的正面战争,他们逐渐转为没有硝烟的冷战,互相熬着,双方慢慢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矛盾重重陷入中年危机,感情似乎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其实这何尝不是一把双刃剑,递给对方利刃的同时,也伤着了自己。她学会了对他要用最高贵的惩罚——那就是沉默,用最矜持的报复——那就是无视他的存在。哀莫大于心死,世间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两个灵魂的距离,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儿子是两个人的,因为儿子两人又再次兵戈相向,以短兵相接方式沟通。都说谈恋爱是和对方的优点相处,结婚是和对方的缺点博弈;如果婚姻是一场博弈,那她觉得自已精疲力尽,她甚至想缴械投降。</p><p class="ql-block"> 就在程樱陷入感情的漩涡不能自拔时,妹妹从老家打来电话,告诉她父亲生病盼归,她更是心乱如麻,好在儿子不在身边,暂时省却了母亲这个身份的烦恼,她想卸下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做回父亲的女儿。她刻意买了绿皮火车票,都说高铁代表了中国的速度,火车代表我们的温度;高铁很快,快到你记不清邻座的样子;绿皮火车很慢,慢到你可以听一个人讲完他的一生。她也想把这漫长的回家路再延宕得更长一些,好让她把那部小说的结局想好,把自己的前半生想透彻,唤醒从前的她,找回属于自己的天空。</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火车“哐当——哐当——”缓缓地出了隧道,几树山樱桃花,如惊鸿一瞥,迅即隐没于车窗处,程樱回头贴着车窗努力回望,那一树树盛开的山樱已远去青山外。她想起了父亲和母亲。哦,母亲——女儿心里最温柔贤惠最美的人;父亲——从小到大女儿心里最帅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高个子,浓眉大眼,丰厚的嘴唇,一副黑框眼镜衬得他既帅又斯文,他是女儿们从小最仰慕的人,眼里的好爸爸,学生眼里的好老师。父亲很随和,虽只是小县城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可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极健谈,学生们当面叫程老师背后都喊他“万事通”。每每下课时间学生还围着他就上下五千年答疑解惑,程老师也不吝赐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如此这般指点迷津。</p><p class="ql-block"> 一次有一个男生追着他问:程老师,大禹为什么要铸九鼎呀?原来那节历史课书本上正好讲到商朝司母戊鼎,程老师一不小心超纲说起大禹曾铸过九鼎。见学生有了兴趣,于是深遂的目光望向上古时代,悠悠地讲道:相传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将天下划分为九个州,命令九州的州牧贡献青铜,铸造九鼎,象征九州。并将全国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每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此,九州成为中国的代名词,“定鼎”,成为历朝政权建立的代名词了。</p><p class="ql-block"> “程老师,你说九鼎后来沉入江中,秦始皇也没找到九鼎,那后来人们找到了没有?”学生的好奇心就这样被启发,对历史遗留问题也穷追不舍。程老师略作思索,摸摸学生的脑袋,笑着说:“就等着你们长大了继续去找啰。”直到下节课的铃声响起,他才打住了满溢的思古之幽情。</p><p class="ql-block"> 学生们觉得程老师的话也是“一言九鼎”,更多了一分敬重。这让当班主任的张老师威望大减,直恨得背着手在操场上走了三圈,忍不住又折回当面锣对面鼓一番后,不甘地来一句:程老师,你个程咬金呀。</p><p class="ql-block"> 他喜欢书法,常常在母亲托人带回的宣纸上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有朋登门更要率性挥豪一番,或自赏,或赠人。他喜欢遛鸟,像北京大爷似的拎着他那只不知某年某月某日从何处飞来的八哥四处游荡。那天八哥对他复读机似叫着:程老师,看花!看花!于是他得令一样拎着八哥就出门了。</p><p class="ql-block"> “程老师,你啷个不去钓鱼呢?你看他们一个个的每次都拎了好多鱼回来哟。”邻居罗孃孃问他。</p><p class="ql-block"> “没空,溜鸟去。”他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走。小县城依山傍水,青河蜿蜒而过,河边常常坐着一排“姜太公”垂钓,总不会空手而归。</p><p class="ql-block"> “老程!玩黄十八还差一人,你来不?”老街坊王老头扯着嗓子喊住他。 </p><p class="ql-block"> “下回,下回,今天不得空哟。”他回头说道。</p><p class="ql-block"> 街坊邻居们都喜欢听他聊天,因为不仅消磨时光还涨见识,他也总好为人师,乐于为人指点迷津。又有人大声喊住他,</p><p class="ql-block"> “程老师,那个吴三桂啷个回事嘛,那个陈圆圆后来——跟谁了呢?今天的龙门阵你要来噻。”听众们前两天被他吊足了胃口, </p><p class="ql-block"> “今天没空,改天且听下回分解哈。”他笑着回应他们的热情。</p><p class="ql-block"> 他拎着鸟笼来到城外几棵山樱树下,这几树山樱曾是父亲和母亲的爱情见证,女儿们到底小不知究竟,记忆中他们俩常常散步去那里,山樱树越长越高,枝繁叶茂,每到春天满树繁花灿若烟霞!</p><p class="ql-block"> 父亲把鸟笼打开,它扑棱了一下翅膀,旋即飞出笼子,直冲云霄,云里雾里折腾几圈后,落在山樱树枝上来回踱步赏花,一会又躲进繁花里捉迷藏。</p><p class="ql-block"> “回家啰——回家啰——”程老师一喊,鸟儿就乖乖地朝程老师飞过来,有模有样地叫:程老师——回家啰——回家啰——过往行人无不啧啧称奇。</p><p class="ql-block"> 养鸟这事儿母亲是反对的,因为远在南京的姨妈曾千山万水送她一只波斯猫取名雪儿,极得母亲珍爱。八哥一天到晚对雪儿轮番聒噪“讨厌——讨厌——”雪儿也不甘示弱地朝鸟笼频频搞突袭,弄得家里不得安宁,母亲心疼雪儿不堪其扰,又怕它哪天吞了父亲的八哥,母亲只得把雪儿送了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极有人缘,他知道自己是个受欢迎的人。但有一样让他有些气短,妻子的肚子不太争气,继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出生后,总不见落一子,长子续香火的责任让他寝食难安,于是他带妻远近各处寻医问药尝遍各种苦,后又生下一女。他不甘心呀,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又赶在国家把计划生育定为基本国策之前得一对双胞胎,望着一对可爱的女娃,他不知该喜还是哭,这续香火的事成为他一大憾事。父母在年轻时曾收养了一个弃女,加一起整好七仙女。养育七个孩子不容易,经济上全靠着母亲嫁过来时那笔丰厚的嫁妆,母亲常常变卖首饰补贴家用,父亲终于心疼母亲,狠心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从此断了心中的执念。好在女儿们一个比一个俊俏聪明,旁人羡慕他“程老师好福气。”他正要怒目而视“你将来就有三个半儿子了,上辈子修来的福哦。”这又让他心里转忧为喜。</p><p class="ql-block"> 面对这群孩子慢慢长大,虽是一群女娃,但程老师没少研读曾国藩家规家训,除了尊循:诚实守信,孝敬父母,勤俭节约,尊重师长等等,虽不能“书、蔬、鱼、猪、早、扫、考、宝”,他也试图择其一、二充实程家的家规家训,最强调一条就是读书,读好书。父亲的书柜,据说是祖上留下的金丝楠木书柜,每层装满了泛黄的老书,淡淡的书香木香融合成程家的精神家园。</p><p class="ql-block"> 从前他总是对女儿们循循善诱:你们将来从事工作,最好学着做老师,当老师多好啊——桃李满天下,幸福得很。一年还有寒暑假期,还有国家待遇,又体面又荣光。遗憾的是:女儿们长大成人后,没有一个追随他的脚步成为人民教师,这又让程老师连连叹息,一度郁闷得闭门不出。女儿们各有自己的想法,一个个到了婚嫁时都另起炉灶,各自为政。有的进了行政事业单位,有的进了大集体企业,最聪明的两个小女儿竟然成了当地的企业家,还好,她们都在青江沿岸的小镇安家,家中遇有大事,父亲一挥手,女儿女婿不消多时便齐齐回家听命。只有最懂事的大女儿——程樱不听话,远走他乡,远嫁他乡。</p><p class="ql-block"> 一年又一年,父亲老了,两鬓已染上了霜雪,老年斑象溅起的泥点洒在曾经康健的手臂和脸上,满脸已沟壑纵横。那几棵山樱仍在春天里召唤着他,哦,父亲——父亲,一想到父亲,程樱心里一阵酸楚。心里不由加快了步伐,想快快回到他身边,听他讲讲东周列国志,秦如何纵横捭阖,一统天下!想见他在历史的天空下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p><p class="ql-block"> 她的心一阵阵发痛,又随一道道青山隐去了所有,宁静而寂寞。出了隧道一眼望见高峡起平湖,蜿蜒的青江航道已静默多年,江水不再汹涌,平滑如镜,映出两岸不再险峻的岩石和蓝天白云,回家的路已移至半山腰上。 历史在延伸,记忆在叠加,江水悠悠,从前回老家的客船已消失在如梭的岁月中,她多想回到那时行舟绿水中的惬意,多想湿润的江风吹在脸颊上的温柔惬意。那一片高峡平湖,轻轻柔柔,静若处子,她想起了母亲,眼随心移,高山跌入江心,仿佛听到行船汽笛声,眼角潮湿,望着远山出了神,想起了经年的往事,“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p> <p class="ql-block"> 三 </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春雨绵绵后的某个晴日下午,一艘小型机动客船就要起航入青江了。“买花生瓜子啰——茶叶蛋——还有刚出锅的包谷泡儿好吃得很哟。”码头外小贩们挎着装满零食的小竹篮走来走去地叫卖着,殷勤地向每个上船的人兜售他们的热情,有的小贩甚至抢在船开之前,挤到船舱里,快速地来回跑几遍,竹篮里小山似的零食竟矮下一半。</p><p class="ql-block"> 这天下午,离开老家三年的程樱一个人拎着小行李箱,轻松地上了这趟上水船,行程要第三天上午才能到达目的地,她要回老家去看生病的母亲,中间两晚要停靠两个小镇,方可回到梦里老家。 眼前的喧闹提醒她要不要去买一点瓜子什么的以打发船上寂寞的时光,离家乡山重水复的还有几天的水程,远着呢。 </p><p class="ql-block"> “小姑娘,买包谷泡儿吗?嘿好吃哟。”小贩边喊边跑到她面前,茶叶蛋的香味扑鼻而来,美味当前 “嗯——我要三个茶叶蛋,还要一包瓜子。”她心里想:妈妈常做茶叶蛋,不知道有没有妈妈做的好吃。</p><p class="ql-block"> 程樱小心翼翼地爬上铁架卧铺床,整理好这临时的栖身之处——坐着就可触摸天花板,转头就可透过小窗望见对岸的青山。这个小舱室住有7个人,她的下铺堆放各人的行李,独处一隅很新奇也有些兴奋。船开了,她爬下梯子跑到船甲板上看岸上的人越来越小,城市被一点点抛在身后,扶住船舷低头望着船尾掀起的一朵朵浪花,心也快乐起来,抬头看远处的风景,心儿也向着家的方向徐徐前进。春风把她白底撒花的春裙摆吹起又落下,望着这暮春春雨初霁后微红的江面,小声默念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父亲在她小时候常给她讲南宋爱国诗人陆放翁的故事,她难以想像“铁马金戈”、“气吞残虏”的陆放翁竟写出如此细腻的诗句,她反复念诵着,想他写花怅然宦海沉浮,千年后的自己念花思故乡。哦——杏花、山樱,它们长得多像呀。只可惜,这初夏时节,老家的山樱已随风而去,最美的花季也已远去。</p><p class="ql-block"> 回想三年前,高三毕业季的那些周末时光,小伙伴们丢下枯燥的复习资料,骑着自行车随着路两旁盛开的山樱一路蜿蜒起伏,歌声荡漾在林间小路上,每个人的脸上都美得像盛开的山樱桃花一样的明丽,青春多么美好呀!那时的她特别喜欢《诗经》,喜欢在那个中国人浪漫的源头里独自欢喜又自怜自艾,曾用笔名——子衿,在学校芳草文学园地贡献过若干豆腐块小作文。</p><p class="ql-block"> 自从乘坐青江上的机动船走出大山,又三年了。当初要不是听了同伴们的怂恿——谁敢率先离乡进城找到工作谁就是大姐;要不是因为青春年少的负气离家——为了一件母亲织的顶漂亮的花毛衣归谁和三妹睹气,也许现在还依偎在母亲身边,看姊妹们打打闹闹嘻笑颜开。 她是父母的大女儿,也是妹妹们的二姐,她想为妹妹们做个成熟的榜样,可依恋母亲的心还在,母亲和姊妹们可还好?想到母亲不觉滴下泪来。</p><p class="ql-block"> 半个月前接到父亲托人带来的信:你妈妈生病了,病倒是不严重,只是她很想你,请假回来一趟吧。见字如面,纸短情长,她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滴在牛皮纸信封上,浸成一朵朵伤心的樱花。当年十八岁的她去到省城暂住在父亲一个远房兄长的家里,大伯先是介绍她进了一家厂里做工,后来见她聪明伶俐不忍看她一辈子做小工,建议她继续读书,父母也支持,于是她下狠劲儿考入本城技校读了两年书,一个月前终于考进一家国营企业做财务工作,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近况和确切的地址写信告诉父母。离别家乡时,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一方面要照顾好自己,一方面要她常写信给家里,可一忙起来,什么也没顾上,还是考上技校那一年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就再没展开信笺,直到家里捎信找到了她。</p> <p class="ql-block">  小县城开窗即见山,山下那一簇簇野山樱极得父母亲喜爱。他们的第一个宝贝女儿就在山樱花开时诞生,母亲尤其喜欢这个女儿。</p><p class="ql-block"> “凌峰,你看——女儿的双眼皮好乖,皮肤也白,看这樱桃小嘴——爸爸快给我们取个好名字呀。”说着把怀里的小肉团亲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就叫樱儿吧。”父亲看着窗外盛开的山樱花,转过身抱起樱儿又高高举起,樱儿咯咯咯地笑了,好像她也很满意这个名字。</p><p class="ql-block"> “下胎生儿子,取名程雄,男孩的名字总得大气一点。”父亲望了望山崖上飞下来的一只苍鹰笑着对母亲说。哪知后来母亲索性一路花开一连又生了四个女儿——程玉、程莲、程茜、程香,最后得一对双胞胎女儿——程梅和程兰。爷爷奶奶脸上已有十二分的不悦,父亲见女儿们一个比一个聪明可爱,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愁。</p><p class="ql-block"> 其实程樱上头还有一个父母亲早年收养的一个弃婴,也是女孩,起名:程凤;有了这个大姐,程樱便成了二姐。邻居们大婶们每回见了程老师,总会打趣他,“程老师家有七仙女,好福气呀。”父亲只是讪讪地:“哎哎,是的呢。”每当这时母亲只顾忙着手上的针线活儿,眼皮也懒得抬一下,等人走远才抬眼恨恨地瞪一眼他们的后背,仿佛这样气就顺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一个典型的中国式贤妻良母。母亲家里5个兄弟姊妹,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早先家境富裕,她的祖父早年在青江上跑船做生意,到她父亲这一辈已积下万贯家财,几个儿子也是跑滩生意场上的佼佼者,家里请了十个佣人和两个得力的管家,一齐把家业做到了可光宗耀祖的程度。最小的女儿自然是千金小姐,母亲虽没有和兄弟们去私塾里学习,只略认得几个字,但她自有的娴雅沉静,让她宛如庭院里那一株白玉兰般静美。二八芳龄时,乡里自觉门当户对的人家都请人作媒,踏破祖父家的门槛,她竟一个也没看上。母亲一直装聋作哑不吱声,要么摇头,要么低头绞手娟,把祖父急得直跺脚,猛吸几口旱烟背着手出门去了。</p><p class="ql-block"> 其时,她已悄悄喜欢上了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那是她陪女伴去女校借书时认识的。那天,她穿了对襟的月白短袄,配一条绣有玉兰的粉色长裙,扎了一条长辩,簪了一支玉兰发簪;而他穿着篮布长衫,围了条格子围巾,正在操场上梧桐树下给同学们讲历史课。女伴和他是堂兄妹,因了这个原因他们见了好几回。他温文尔雅又谈吐不凡,她温柔娴静又善解人意,其时两人早已一见钟情。在女伴帮助下约了半年就互订了终身。父亲气得发抖,为了爱,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折腾了一个月,父亲终于败下阵来只得应允了她。出嫁那天,她的母亲边给她梳头边在她耳边说,“嫁过去,你要受苦了,到时看你啷个办哟?”说完给她蒙上了红盖头。“我不怕,也不会后悔,他人好。”母亲在盖头里这样回答了她的母亲。母亲带着祖父家里赠送的丰厚嫁妆出嫁了,那天母亲哭了,祖母也哭了,祖父面无表情地抽着闷烟一言不发。</p><p class="ql-block"> 后来,祖父家经历了一场浩劫,挨批挨斗,万贯家财也充了公,家境也一落千丈。再后来母亲因为父亲是臭老九没少吃苦挨白眼。但她从没抱怨过,用她孱弱的肩膀挑起一家重任。少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双嫩若柔荑的手早已无所不能,她已是七个女儿的母亲,对女儿们的爱,让她穿上了爱的铠甲,她就像一个历经磨难的战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满脸风霜,手若糙糠;身穿灰蓝棉袍,头上盘着白帕子,没有了一丝千金小姐的影子。父亲时常懊恼着,神情里似有怜香惜玉的无奈,她却很看得开,“有啥子嘛,这都是我的命。”</p><p class="ql-block"> “喂!快让让,快让让,冲水啦!”程樱被这粗鲁的吼声吵醒。几滴冷水溅到程樱额头上,她刚做了个梦,梦到了老家的山樱花像雨一般落了一大片,她睡眼惺忪地朝脚下一看,甲板上一片水涌过来,定晴一看,原来甲板上只有她一个人在。这艘船上的人多是出门做买卖的生意人,太阳把他们的皮肤晒得油黑,他们看惯了两岸的风景,宁愿呆在船舱里睡觉或打牌以打发无聊的旅程。半小时前她还在望着江面出神呢,这会儿太阳已西下,把两岸山顶照得发红,江风很快就会吹干甲板。她赶紧转身进了船舱,胡乱吃了茶叶蛋就开水,一头陷进枕头里。她的睡眠极好,也从不择床,天大的事儿只要睡一晚,第二天又是明媚的一天。就一样——爱做梦,几乎每晚都做梦,平时打个盹儿也会做一个小梦,每天都可以讲一个梦中的故事。妹妹们常以猜她的梦为乐子,母亲曾叫她:梦二妹,叫完梦二妹母亲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 </p><p class="ql-block"> 她们家姐妹众多,往往年纪相近的两个会很自然地结成对子,好的不得了,特别在吵嘴翻脸后,敌视其他姐妹的就好像别人家的姐妹。姐姐妹妹们一路打打闹闹,如今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三妹生得莲花一般俊俏,娉婷袅娜的身材,一双杏眼如青江水清澈。</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一年,电影剧组《李茂和他的女儿们》到他们小镇来选外景并选剧中角色。这是一部农村题材的影片,导演不想启用城里娇揉造作的大明星,特地跑到临近大山的小镇上来选角,他们善良纯朴更接近剧中人物气质。很快男主角“李茂”和女儿们都选定了角色,女主角“大女儿”却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剧组听说程老师家的女儿们生得齐整,于是联络到程家,自然是三妹被大家推荐到剧组,听说导演十分满意。 母亲也乐得合不拢嘴,为女儿感到骄傲。</p><p class="ql-block"> “三姐,今天去剧组怎么样?”晚上四妹看着镜子前反复梳理头发的三妹,羡慕地问。</p><p class="ql-block"> “不怎么样——”三妹迟疑了一下,正想往下说。</p><p class="ql-block"> “三姐,听说去演戏还要化妆呀?”憨憨的四妹又好奇地问。</p><p class="ql-block"> “说是每天会发好多好吃的,是不是,三姐?”五妹羡慕地插话问三姐。</p><p class="ql-block"> “是不是有面包和牛奶?”六妹和七妹抱成一团儿你一言我一语,挤眉弄眼急不可耐地问。</p><p class="ql-block"> “我不去了,你们别问了啦!”三妹说完倒在床上拉了被子蒙住头。</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不想去了呢,你不是一直想当电影演员吗?”做母亲的也着急了。</p><p class="ql-block"> “估计是没被选上罢。”二姐程樱不以为然,淡淡地说。</p><p class="ql-block"> “别说了!——”三妹拉开被子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个个噤若寒蝉,一时安静了下来,程樱偷偷瞄了一眼三妹,她的眼角似有泪珠滚落下来。大家不解这么漂亮的女子怎么就落选了呢。</p><p class="ql-block"> 后来才听三妹说,是因为剧组另选了县长的儿媳妇儿。县长儿子曾追求过三妹,被三妹断然拒绝了。县长儿子个子奇矮脾气却很暴躁,他曾狠狠给三妹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后来县长儿子找了个乡下女子做媳妇,听说长得非常俊俏且又善良勤快,往后县长儿子的脾气才有所收敛。这次演员之梦的破灭,也成了三妹人生中一大憾事。</p><p class="ql-block"> 今晚船停靠在青崖镇,四等舱的硬坐乘客被“赶”下了船,到崖上镇里自己找客栈,次日中午,再下山继续赶船,因为船要停下来绞滩过河。青崖镇上有一段滩涂名牛角滩,极险峻,估计在明天中午需绞滩上岸后再入水开船。家山遥远,先好好睡一觉吧。梦里不知会不会见到母亲和姐妹们?</p><p class="ql-block"> “樱儿,看你把衣服弄得这么脏,真像个野孩子!”</p><p class="ql-block"> “樱儿,妈妈走啦,你也不来送送,就知道玩,哎——”边说边走得无影无踪,程樱忙跑去试图拉住母亲,却一手触到铁墙壁上,生疼的。</p><p class="ql-block"> 程樱从梦中惊醒,果然是又梦到母亲,依稀记得还是自己小时候看到的年轻时母亲的样子。春天到了,母亲正忙着洗各种新鲜食材——糯米、香蒿、野葱、腊肉丁、豆干丁…准备给她的女儿们做她们爱吃的社饭,馋得女儿们口水直流。</p><p class="ql-block"> 关于社饭,父亲曾经从历史的角度给女儿讲过一课:那是在春秋战国时期,晋国公子重耳逃难时,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连续几天没有食物,饥饿浮肿身体虚弱,他的大臣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做成汤,并拌着野菜给重耳吃,从而救活了他,后来又帮助重耳成为春秋五霸的第二位霸主——晋文公。后来人们用野菜和腊肉组成的社饭来纪念这段历史。人们每年都会在特定的时间——如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日,进行祭祀土地的活动,以祈求年景顺利、五谷丰登和家庭祥和。这种祭祀活动中所食用的饭菜逐渐演变成了现今所说的“社饭”,并且成为青江上多个民族的共同传统食品。</p><p class="ql-block"> 母亲做的社饭里还加了炒熟的金黄的鸡蛋碎、翠绿的豌豆和香甜的槐花米,那是整个春天里女儿们最盼望的美食。</p><p class="ql-block"> “ 母亲呀,等着我,你的樱儿快到家啦!我想吃社饭呀——”她在心里哭喊,又怕哭出声,她轻轻下了床,跑到甲板上。夜很静,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能看见岸边葳蕤的青草甸,小野花像天上的星星撒落其间,码头边春水在轻轻荡漾着;能看见长长的一段石梯通往小镇,镇子融在月色里睡意正浓。偶尔还可听见蛐蛐儿的轻呤,程樱正疑惑蛐蛐儿不是夏天才叫吗?心下一合计,哦,原来就快立夏了,虫儿也该醒了。江面上夜风有些刺骨,程樱缩着脖子紧紧拢住衣服,轻声地哭泣着,一直哭到月亮躲进云层,不一会儿几个雨点下来,春天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没想到夜里也是这般善变。她这个爱哭的女孩儿,心里断断续续地想着:今夜,我在江上想母亲直想得泪涟涟,她要把心情记到日记本里,她整理好心情,裹紧衣服轻轻地进了船舱,记录下心情,倒头陷进枕头一会儿工夫又睡着了。</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小雨后的清晨,江面起了一层薄雾,对岸的山似睡非睡被浓雾缠绕着,像裹着厚厚的棉被。船还未开。程樱从梦中醒来,眼角似有泪水滑过,粘粘的,只觉身体一直在荡呀荡....哦——想起来了,在梦里她梦到小时候母亲摇着摇篮哄着她睡觉的幸福时光,也可能是波浪在把船轻轻地摇。同舱的人还没醒,这一天航程无事可做,他们索性蒙头大睡,有的还在梦中打着呼噜。她贴向小玻璃窗,只见舱外白雾茫茫一片,靠着枕头想要再清醒一会儿。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坐船,第一次是从老家出来,可不巧的是那次出发前就感冒了,上船后持续发低烧,一直呆在舱内昏睡了三天两夜才觉清爽了,幸有同行的一个热心阿姨对她心生怜悯,热心为她刮痧,打水买饭,才有惊无险,下船那天踩着跳板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路的风景只能是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这一次定要好好欣赏家乡的山山水水。</p><p class="ql-block"> 程樱走到甲板上,早已云开雾散,山青水绿,一缕清风拂来,远处的青山也娉娉袅袅地褪下了白纱带。她舒展着身体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程樱不觉小声背出这一小段来。背着手像个诗人在船头踱来踱去,趁着好心情和着应景的好天气,她试图把整篇《兰亭集序》都背下来。不知何时,船缓缓地启程了,江上的风景像一幅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p><p class="ql-block"> 船蜿蜒而上,有一山峰如亭亭玉立的少女,俯首望江,含情脉脉,像一个永远的守望者。 过了一山又一山,一道铜墙铁壁似的山迎面而来,江流慢慢有了些脾气,哗啦啦一路奔腾而来,仿佛能听到江上船工号子在这条江上响彻云霄!那流动的江水就像船工们一生注定漂泊的灵魂。无言的青山与低呤的江水,似乎在讲述从前土家女与船工那些缠绵悱恻与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时时不忘塑造着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完美接合,水越轻柔山亦越险峻,一路相伴而行。</p><p class="ql-block"> 程樱把航线上的各个停靠点早已烂熟于心,一路印证着爷爷和父亲关于青江的描述。知道今天绞滩后,再住一晚,白天再过一滩,就可以到魂牵梦萦的老家了。而今天中午就要经过奇险的牛角滩。</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程樱的外公早年靠着祖上三十几亩良田的荫庇,又跑船做起了木材生意,他浑身是胆,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成为百花镇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这才有了母亲年轻时的锦衣玉食。小时候常听外公讲他年轻时跑船做生意的那些离奇惊险的故事,他夸张的表情——时而握紧拳头双目圆睁,时而拍腿大叫,时而跺脚叹气,眉毛也一时松一时紧,直把那从未出过远门的人听得个个瞪大眼睛,拧紧了心,大气不敢出。“外省人说我们是小河沟里的人,他们不知道青江的脾气,我们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上水或下水的船开到牛角滩滩必须得停船,请当地滩师把梢放滩。牛角滩凶险得很!出门挣钱的人可是把命悬在腰上的。” </p><p class="ql-block"> 据说牛角滩是清朝乾隆年间一场地震后形成的。当时地震引发了山崩,青峰镇后一座山峰被掀下河中,高崖上滚下的乱石堵在江边、形成“碛坝”,远看像牛角,人们叫作牛角碛,乱石堆积成滩,滩长六里。江中乱石棋布,滩里江水汹涌,白浪滚滚,暗礁也多。在牛角滩边,流传着这样的谚语——“天险牛角滩,波涛大如山。客过要起岸,货过要人搬。如要强行过,十船九打烂。”滩险浪急,非常危险,上下货船在这里必须卸货,用几十号人力拉船过滩。</p><p class="ql-block"> “青江上的船工在牛角滩上游的岩石上凿一个大孔洞,插入一根比人还高,腰一样粗的木棒,棒中横穿一个短木,把滩下木船的纤藤缠绕在木棒上,几十个人用力推动木棒旋转,纤藤牵引木船上滩,这个法子叫——天车绞滩。”外公见过这样的船过险滩的方法。</p><p class="ql-block"> 外公猛吸了一口旱烟,继续讲:“一般的水手、舵工都不敢轻易驾船通过,只得请当地极有经验的“滩师”来帮着掌舵,才能安全通过。滩师大都是本地人,操的是血盆里抓饭吃的手艺,要价也高。那时候坐的都是两头上翘歪起屁股的厚木船,船上都是腰缠青腰带,头裹白帕子出门采买生活用品的山民,还有出门进货的生意人,钱票要缝在衣服最里层,万万不敢大意,每次出去进货来回大约就要一两个月才能回到镇上。船到牛角滩,全靠人力拉纤过滩,数百滩夫赤身裸体弯着腰杆,喊着号子将木船艰难拉动,有时进一寸退一尺,累得呼哧喘气,上行险情还可以撑住,只是要多花些力气;从天而降的放滩,才是勇闯鬼门关,常常连人带船一起冲进水里有去无回。”</p><p class="ql-block"> 外公放下烟竿子,若有所思,“有一回,遇到浪大翻了船,木材顺水冲出老远,请人下水去捞,只有那些水性极好的纤夫敢揽这活儿。十几个纤夫扎着猛子下水去追,才把木材拖回一些上岸,有两个纤夫却再没有回来,挺仗义的,后来给他们各家买了几亩田过活。”外公每说到这里,眼里有浑浊的泪顺着沟壑密布的脸浸下来。</p><p class="ql-block"> 时光把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地聚集在这里,慢慢地这里又热闹起来——茶馆客栈、饭店酒楼、盐仓商店、吊脚楼、封火统子也多了起来,经年累月,大家又在这里聚集成一个新镇——青崖镇。山歌故事、野史稗闻又一代代地传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牛角滩下游码头建立起了青江上的第一批“绞关站”,替代了传统的人力拉纤。船行至石滩,卸载客货,用外力将空船拉过滩涂,再装载客货,接力运送,人们称为“转滩”或“绞滩”。后来,青江上出现了一种底舱装货的“板板船”,父亲坐过这样的船,他说,“这船楼上楼下有两层,楼上为三等舱,有20余个铺位;楼下叫四等舱,船弦两边吊块大帆布,起遮风挡雨的作用,可容坐数十人。四等舱放几排长板凳,一凳可坐五六人,还可以临时加凳。乘客挤挤挨挨,硬板凳坐上两天,常常腰酸背痛难受得很。”</p><p class="ql-block"> 后来得知,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牛角滩作为青江航道的第一个码头,在国家危难之时保障了战备物资向前线的输出,保障了民用客货运的畅通,为抗战中的军事、民生起到了重要的保障作用,这是它在历史上的高光时刻。随着抗战的胜利,战时机构逐渐撤销。新中国成立后,在战时留下的水运管理和运输设施基础上,继续沿用发展绞滩站,并逐渐用机械力代替了人力,水运作为这一区域的主要交通运输方式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转了一道弯船继续上行,河道越来越窄,一道霞光掠过高山照进峡江,两岸山顶像涂上一层金色,光芒万丈!江上一片金光闪烁,船被朝霞照耀着,愈发直白耀眼,甲板上程樱披着一件白色的风衣倚在二层船舷上站了很久很久,风衣里的紫色碎花裙摆任晨风吹起一角又落下,她全身都罩在霞光里,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在这峡江的霞光里继续想着心事。身后突然听到一个小男孩拍手叫道:哇!太美了!她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看——一大堆人静静围着一个大大的木框,显然小男孩的雀跃扰乱了人群先前安静观摩作画的阵型,画框后面冒出一个头来——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慢慢站直,抹了一下额头的发梢,他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军裤,白衬衣外置了一伴灰色的毛线背心,他的同伴拍了一下他肩头,示意他往前看。他先是一愣,随即对她诧异的眼神歉意地报之一笑,忙搁下手中画笔,左手又挠了一下头发掩饰小小的尴尬。她好奇地走过来看,画中正是她眼前的美景、远处的青山隐隐和江流婉转,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才知家乡的青山绿水这么美。只是画的右下角添了一弯船舷,多了一个美丽的倩影,她不觉红了脸,“谢谢你把我也画进画里。”他有些腼腆又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一时手足无措,竟顾不上擦去手上沾的颜料,手又揩了一下脸,脸上也弄花了。惹得围观的人一阵大笑,程樱也咯咯大笑。众人见没有纷争,都散了。他瘦瘦高高的身体,白晰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浓浓的眉,一双大大的眼睛,红润的嘴唇,分明一张女孩都羡慕的脸。被太阳晒得黢黑也掩饰不住本来白晰的皮肤。</p><p class="ql-block"> 同龄人总有话说,他们就此聊了起来。男孩叫魏果,去年退伍后在部队又呆了近半年,这躺回老家去看父母,准备服从安排在老家工作。</p><p class="ql-block">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尽管部队的训练很累,但绘画可以作为一种放松的方式,已陪伴多年,所以回乡也把它们都带上。”他两手撑着船舷望着前方,“峡江的风光无限,一直让我魂牵梦绕,所以起了个大早,准备把美景留在我的画作里。”他又不无幽默地说:“昨晚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今天应该是个晴天。”说完两人又相视一笑,程樱心里突然冒出一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不觉又红了脸。</p><p class="ql-block"> 船上的年青人不多,偶遇谈得来的同乡是件让人快乐的事。他们很自然地聊起来了。从眼前的风光聊到兄弟姐妹,聊到父母,聊到更老的爷爷辈儿,都放松了心情。他望着河面沉思了一阵,思绪也变得越来越宽。</p> <p class="ql-block">  “我爷爷就是以前在江上帮人拉纤的纤夫,那时青江上的上、下水船很多,但是条件差,船行起来十分凶险。听我爷爷说这条江上共有大小险滩222处,平均不到一公里就有一处。”他陷入遥远的记忆,“我爷爷说,船过青江险滩靠的是纤夫一步一步地拉拽,他们数十人甚至上百人沿岸边排成一列,赤裸着身体,弯着腰,脚蹬石窝,手抓凸石,在阵阵吆喝中缓慢挪动,不惧大风大浪!吃了不少苦。每想到这些就觉得爷爷很了不起。”魏果自顾自说,突然回过神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这些?”</p><p class="ql-block"> “很愿意听,我外公年轻时也常坐青江上的船去进货做生意呢。”程樱莞尔一笑</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住爷爷家,每晚听着哗哗江水声入睡。夏天一到,我们一群男孩子偷偷去空手放滩,回家没少挨骂。”他脸上浮现出顽童的天真,一脸纯真笑容显得更可爱。</p><p class="ql-block"> “我外公去年走的,我都没能回去看他,那时正忙着考试。”程樱望着江水悠悠地说着。</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听我奶奶说,那天家里正吃中饭,有人慌慌张张跑到家里来请他下滩,说有客货被冲走,滩师正召集水性好的纤夫水手去救,他搁下饭碗就出门去,他们好多人为救一船货,几次深入波涛汹涌的浪里,拼尽全力搏风打浪,抢回一些货。可爷爷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奶奶每回说到这儿,总愣愣出神:吃了饭去也好呀——”</p><p class="ql-block"> 程樱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p><p class="ql-block"> 他们俩一个说到外公,一个讲到爷爷,不觉感叹连连,都为祖上一辈是川上好儿郎而感到骄傲。他们望着江水悠悠出了神, </p><p class="ql-block"> “还好,现在不用纤夫人力拉纤,用上了电绞滩。”程樱似乎在安慰他,他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机动船吃力上行,已近中午,到牛角滩了,感觉船头微微一震,船停了下来,等待绞滩后再入水。船上的大型货物慢慢搬下船,人们站在船边看热闹,楼上那船长便在广播里反复招呼:“乘客同志们,为了轮船与你自己的安全,请马上回舱里坐好,不要到处走动,更不要站在船边看闹热。现在正绞滩,船身摇摆凶!”魏果和程樱随人群急忙退回舱内座位上等待。船上又响起刺耳的笛声,尖啸着划破长空,听见鸣笛求助,半山坡上,小白房里跑出一个穿红色工装绞滩工,将钢丝绳抛向江边机动船,船上的水手顺势接过套牢。绞滩工返身朝白房子里吹哨子,打旗语,船员鸣笛会意配合,然后使出洪荒力气,把油门加到最大,只听见那柴油机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船舱也剧烈震动着,仿佛要把船抖散架一般,让人心惊胆颤。</p><p class="ql-block"> 急流扑向船下层的白帆布,拍浪而起。钢绳崩得直直的,嘎嘎裂嘶,真担心不忍重负崩断。费了九牛二虎的火力,好一番山崩地裂般挣扎,才终于气喘吁吁地爬过急流险滩,犁开碧波,缓缓前行。这电动绞滩让人耳朵受不了,程樱一直紧紧地捂住耳朵,魏果一直紧盯着朝船外山上看。</p><p class="ql-block"> 船终于稳稳地在江上继续前行,魏果进了自己所在的舱室,一会儿出来,又见程樱在江上看风景,她感觉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他手里拿着一只纸船,“刚回去折的小船,送给你。在部队时,虽然能看到很大的船,但我一直很想念故乡江上飘泊的两头尖尖,船底厚厚的木船。”她接过纸船细看,果然两头尖尖的,牛皮纸深深的折痕显得工艺精巧,像一艘有些年头的古木船。“谢谢你!”她回舱把船放在床头,又取了一枚书签拿去送他回礼。她喜欢收集书签——木制的、竹雕的、羽毛的、彩纸的、树叶的,正好书里有只竹制的,适合男生看书用。</p><p class="ql-block"> 船一直在前行,过了今夜,明天就要到达鹿镇,那里还有一处险滩,听老辈人说是在明朝万历元年,因山洪暴发,垮岩填塞了青江,石头冲下江边形成的滩涂,好在这个滩所在地理位置不似牛角滩险峻,大约半小时绞滩即可越过滩涂继续上行。</p><p class="ql-block"> 傍晚时,夕阳西下,水面上呈现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异美景,一群飞鸟的剪影更添了神韵。美美补了一觉的程樱走到甲板上又见魏果在作画,一会看远方,一会儿手拿画笔细细描摹着,他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程樱,灿然一笑。</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你——”</p><p class="ql-block"> “朝霞和晚霞可以同处一幅画吗?”程樱问,她知道他上午那幅画还没画完。</p><p class="ql-block"> “早上天空是蓝调的,紫味也比较足,总的来说属于冷色调;晚霞相反,必定为暖色调,红橙的倾向很足。 早晨的太阳由于在冷色调的包裹中,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有年轻人的精神,有上升的美;而傍晚的太阳在暖色调包裹下,显得柔和,更有老年人的特征,有下落的绚烂,所以古人有“夕阳无限好”的诗句。”他说着笑了,好像也惊讶于自己对色彩的理解。</p><p class="ql-block"> 这一番美学解析直听得程樱连连点头,“所以——朝霞和晚霞不能同时在一幅画里?”</p><p class="ql-block"> “是的。但是我们于人生中既见朝霞,也必见晚霞,既然年轻也必然老去,所以——我知道该怎么画了——”原来他也在思索这个问题,程樱抿嘴一笑,继续看他作画,直至月牙淡淡挂在天上。</p><p class="ql-block"> 程樱家住滩上的百花镇,魏果老家在百花镇相去三十里的李家镇。下船后,同行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客车,程樱在百花镇下面的路口与魏果分别。</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两人分别后,各自各家。程樱终于踏上魂牵梦萦的青石板路上,她在路上就想好了,要给母亲一个大大的吻,再送上自己在大商场精挑细选的玉兰发簪给母亲,母亲年轻时爱美,虽常常穿的蓝布衫,头上总不忘插上那只玉簪,母亲说那是她十八岁时,她的父亲在一个古董商那里买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这些年家里生活拮据,玉兰胸针早已随母亲最后那批嫁妆一起去了典当行,换了新票补贴家用。眼前这只胸针虽比不上母亲那只玉兰,倒也精巧可爱,想来母亲定会喜欢的。这可是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去买的;也给父亲带了只城里新潮的打火机;给姊妹们带了糖果,她只等着亲人相见的欢乐景象。</p><p class="ql-block"> 心里想着家里人应该推算到她今天到家的,十天前她就拍了电报告诉了家里人。不曾想车站没人来接,一个人拎着竹箱吃力地朝爷爷留下的老院子外的巷口走去,这栋老院子本是母亲的两个兄弟住,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外省谋生,在别处安了家,就再没回来。母亲念旧,于是,又从学校的砖房搬回来住,她嫌父亲学校的房子太窄太新,没有家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也没有见到一个家里人的影子,她正纳闷,不觉走到大门口。拍了门也无人应,她疑心是不是走错了门,退出三四步左右再看:顺义路35号,没错呀。贴耳听里面的动静,似有哭声,她不敢多想。重重地把门拍了一阵,门开了,里面的哭声涌了出来,她整个人都懵了,终于丢下箱子往屋里跑,眼见母亲一张模糊发黄的年青时的照片用黑布包了挂在堂屋,却不见母亲遗体。三妹四妹面无表情跪坐在堂屋,见程樱眼光回避似有怨言也不起身只默默垂泪;六妹七妹见二姐进来,像两个未断奶的娃娃又嚎啕大哭起来,话也说不出。父亲在书房一言不发,眼神呆滞,手里拔弄着母亲生前常用的绿檀木梳,程樱只轻轻地“我回来了——”大姐和姐夫还有五妹在厨房汒活着,见二妹回来,大姐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未语泪先流,:“母亲走了一星期了,给你拍了电报,怎么才回来?”</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呀——”程樱不想解释,伤心已充满身体的每个细胞,一碰都是泪。她回想起来前日,在船上的第一夜,母亲投梦怨她不去送她,终于明白梦里母亲的话,此时她也怨自己。后来回城才知,她的电报被单位传达室张叔不小心遗落在屋角,静静地躺了半年才被发现。未见母亲最后一面,没有把玉簪亲手插在母亲的发间,成她终身的遗憾。在大姐陪同下,两人去了墓园,轻轻地把玉簪掩埋在了母亲坟茔上的一株草下面,算是为母亲插上了玉簪。</p><p class="ql-block"> 家里一直被母亲去世的伤感所笼罩。有一天大门被拍得山响,七妹去开了门,邻居罗孃孃满脸堆笑地进来了,见了母亲的照片`她收起了笑容,进里屋说了一通安慰程老师的话,又出来对姐妹们嘘寒问暖,走到程樱面前,握住她的手。</p><p class="ql-block"> “你母亲走时最舍不得你,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小名,她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呀——”话未说完哽咽着转过头去揩眼泪,惹得程樱又满眼泪光。</p><p class="ql-block"> “罗孃孃别提了,三妹昨晚哭了一夜。”大姐走过来劝慰。</p><p class="ql-block"> “不提了——不提了——”边说边摆手,脸上立即多云转晴。</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要来说给你们说件喜事的,你母亲在世时我跟她说过,给你三妹介绍一个男朋友,当兵才转业的,几天前就回来了,因你家有事,所以晚了这么多天才过来跟你们说。”</p><p class="ql-block"> 罗孃孃又进书房劝慰了父亲一番。</p><p class="ql-block"> “老程,这事不能拖,孩子们都大了,过几天让孩子们见见面吧。”父亲默默地点了头。</p><p class="ql-block"> 三妹生得秀眉俊眼,在小镇一家纺织厂上班,厂里的一枝花,一双巧手远近闻名——会用勾针编织出各种时髦的衣衫,爱美的姐妹们常来找她学艺。她时常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去厂里上班,女工们见了她有人羡慕有人恨,常在后面嘀嘀咕咕,厂里的帅哥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可她一个也没看上。 </p><p class="ql-block"> 半年前,罗孃孃走亲戚时碰见魏果的母亲,她们原是同乡,见了面无话不说,自然魏果即将转业回镇上的新闻她第一个就知道了。那天早上一见三妹急匆匆骑了自行车去上班,这边厢立即登门与三妹母亲咬起了耳朵,两家也算门当户对。晚上三妹听了母亲的话,又看了他的相片——一张他寄回老家的军装照,三妹看了满心欢喜,母亲也中意,父亲也对军人有十分的好感。后来罗孃孃又给她看一张他们家族合影旧照,人群中他如鹤立鸡群,她一眼感觉是他,罗孃孃高兴得连连点头,“有缘有缘——有戏有戏——”于是三妹就心心念念地等着兵哥哥回来。</p><p class="ql-block"> 哪知,母亲猝然长逝,她深陷失去母亲的痛苦中,相亲的事竟忘了大半,罗孃孃这一提心下又和暖些,想着幸好还有他,希望他能给她带来一点温暖和爱,早一点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解脱出来。</p><p class="ql-block"> 程樱一脸伤痛和懊悔,凄凄凉凉拖着沉重的步子——去邮局拍了份电报给小慧,请她去向单位请一个月假,继续留在老家陪父亲,好让心里的愧疚减少一点。</p> <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话说魏果心中忐忑,却也兴高彩烈地赶至家中,一家人见了面,自是皆大欢喜。早年魏果爷爷住在江边,兄弟姊妹们在爷爷奶奶家度过欢乐的童年,后来三峡蓄水,青江水升上了半山腰,他们一家人也搬到了镇上。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共生了5个孩子,他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二姐三姐已先后出嫁,大哥四哥都在厂子里上班,迎娶了两位贤惠的嫂子,更有两个可爱的侄子侄女,一大家人和和美美的,他是家中老小,自是成了家中最得宠的兄弟。他们都盼望着他早早回来光耀门楣的同时,在镇上工作,一大家人也好有个照应。魏果此时已二十二岁,十八岁报名参军,去了祖国的最南边,四年的海风吹得他显得比同龄人成熟了些。</p><p class="ql-block"> 两个小侄儿女见小叔叔回来了,特别兴奋,因为大人们一说到小叔叔,总是满脸堆笑,对这位不曾谋面的小叔叔先就有了好感。两个小人儿围着小叔叔带回的黑色大行李包东瞧瞧西看看,闹着要小叔叔说的“好东西”。魏果忙拉了锁链,拿出一堆好东西——椰子糖、椰子饼、椰子酥、椰子糕,差不多把椰子的衍生产品都买了个遍,还买了浪漫饮品——咖啡。嫂子俩边尝边皱眉头,“怎么跟我烧糊的饭一个味儿?”于是,又加了大勺白糖也压不住那个味,连连摆手——“不好吃,不好吃。”那边父亲母亲小心翼翼地品尝着酥饼:这个好吃,好甜。侄儿侄女两个嘴里嚼着椰子糖,手里紧紧抓着一把椰子饼往口袋里塞。“魏果,镇上罗孃孃前段时间过来跟我提起一个妹子,我在信里跟你提过这事的——”父亲正色道:“你还是去见个面噻,成与不成再说嘛。”他嗫嚅着:“嗯——哦——”</p><p class="ql-block">“成家立业,你二十三了,成了家,才好安心去工作嘛。”父亲再次强调。</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槐花开的季节,他们见面了,三妹见到了他,他是那么耐看,在她心里那样的伟岸,她心里窃喜了好一阵,失母的伤痛也在一点点结痂。他总不见很主动,她却毫不介意,自认为是他性格原因。那些日子,三妹总是脸上红霞飞,回到家里才应景似的敛住笑容,偷看了父亲和姐妹们阴郁的表情,她想把自己的快乐与他们分享,但又好像与他们分别住在两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三妹回来了?他怎样?”大姐起身过来抚住她的肩头问道。</p><p class="ql-block"> “挺好的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哪天带过来姐妹们看看”父亲放下木梳终于抬起头对她说。</p><p class="ql-block"> “好——”三妹迟疑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程樱抬头淡淡地说:“恭喜三妹。”又低头看她的小说。</p><p class="ql-block"> 一周后,三妹兴奋地携他进了家门,一家人的脸上都挤出笑容来招呼,有的递茶,有的倒水。只有程樱和他呆若木鸡,瞪大了眼睛望着对方,异口同声道:“原来是你!”</p><p class="ql-block"> “你们认识?”三妹愣了一下,又好奇地满脸堆笑走过来,看看二姐又看看了魏果。 </p><p class="ql-block"> “嗯。”魏果躲闪着三妹好奇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在回来的船上见过的。”程樱淡淡的解释。</p><p class="ql-block"> 后来魏果也来过家里几次,眼中茫然不知所措,唯见了程樱眼里才会泛起光亮,这一点三妹似有觉察,往后有意不再带他来家里。</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他们无声无息地分手了, 姐妹们追问原因,</p><p class="ql-block"> “性格不合,他太木讷又固执——”三妹委屈的说,“我一直迁就他——”说完流下伤心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姐妹们无不叹息,程樱心下知道原因,一句话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程樱假期渐近,黯然回城。</p><p class="ql-block"> 虽然他们在来时闯过一处处险滩,这一处却难以逾越,一切只能随缘了。</p> <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火车“咣当——咣当——”打碎了那远去了三十年的记忆。程樱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坐过回故乡的船了,山高水长的回乡路只在梦里,几十年后,千滩万险奔腾而下的青江像被施了魔法,平滑如镜没有了脾气,高架桥上铺上了铁轨,绿皮火车替代了板板船。出远门的人再也不用在青江上的风浪里漂泊抵足而眠了,程樱只需坐6个小时的火车就可到达青江边的百花镇。</p><p class="ql-block"> 老宅早已拆迁,父亲又搬回学校的老房子里住,他也会轮流去几个女儿的家里,这一段时间因腿脚不方便,住在三妹家久了些,三妹家住上镇上第一批电梯房,宽敞又明亮,三妹夫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一家三口倒也和睦幸福。其他五姊妹轮流着来看望父亲,他应该不寂寞的。父亲已八十五了,老了,脸上沟壑纵横,身上的皮肤像剥离了骨头的一张布满褐斑的皮囊。 他有时两眼空洞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p><p class="ql-block"> “我的小翠呢,她哪里去啦,怎么不带上我?”母亲走了二十八年的某一天,他这么对着墙上的母亲流着泪问。</p><p class="ql-block"> 小翠是母亲的小名,他还记得,她已离开他整整三十年了,他还记得,还记得她喜欢吃柿子,因为她总说:柿子甜,吃了事事如意。那年冬天的晚上他嚷着要吃柿子,第二天三妹给他买了红火的柿子来,他握在手里不舍得吃,喃喃自语:“给小翠留着。小翠,别急啊,我给你留着呢。”他傻笑着望了墙上的母亲一眼,悄悄地把柿子藏到枕头下,第二天起来,柿子变成一滩红泥水,他呜呜呜地哭了半天。三妹只得又去买了硬一些的黄柿子回来。他握着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藏到一个罐子里,才转忧为喜。</p><p class="ql-block"> “小翠,山樱花开了,你不是很喜欢么,我们一起去玩。”虽不怎么出门,他也能感觉春天到了,山樱花开了。六妹七妹搀扶着他去了山樱花树下站了很久,他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流泪。</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就是父亲的生日,就定在三妹家办理,大姐张罗着一切大小事宜——给各家打电话提醒回来,几天前就在本子上记下父亲和妹妹们爱吃的菜、需采买的各色物品——长姐如母,大姐本就是忠厚老实的人,母亲走后,六姊妹早已不知不觉视她为最可亲近的人。父亲生日这天,七姊妹都到齐了,只有程樱只身一人。大大小小二十人热热闹闹围座在一张大圆桌旁,老寿星颤颤巍巍入了上席,头戴寿星帽高兴得像个孩子,七姊妹频频举杯吉祥话说了一大堆,外孙外孙女们高低错落站了一排给外公行跪拜礼,也说了一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祝福语。外公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准备离身,问他,他说:“要上课了——学生等着呢——今天讲赵匡胤黄袍加身——”说着就要起身。</p><p class="ql-block"> 俗语说母亲在家就在,母亲走后家就少了很多温暖。女儿们只能围着父亲生活,他一人忙里忙外,马马虎虎既当父亲又当母亲,直到老六老七都出嫁了,他才省了心。老了后辗转于七姊妹们各家暂住,到后来他的世界越来越小,就像电脑内存已满自动删除很多没用的信息,他只记得小翠和程老师的课。</p><p class="ql-block"> 大姐的儿子也有了媳妇,不久将做祖母了,她放心不下父亲,三天两头带好吃的过来看父亲。四妹五妹在青江上游冉家镇上的厂子里上班,年年先进榜上有名,家也安在那个镇上,两人常约上一起来三妹家看望父亲。六妹和七妹两人一直最要好,也最聪明,抓住了时代机遇,九十年代初就做起了生意,颇有曾祖父的遗风,经过二十年大风大浪稳立潮头,已是当地生意场上的名人,这两个大忙人,几个月才回来一次。</p><p class="ql-block"> 三妹一家三口最和美,好脾气的丈夫在家把她宠上天,啥事不让她干,儿子也已上班了。当初哭闹着非那个“他”不嫁的倔强丫头也人到中年,她早已忘了当年和二姐的隔阂,主动对程樱说起了魏果:他在镇上组宣办一干就是三十年,本来过得很幸福的,有个女儿,六年前妻子因病离世,他至今未娶——”三妹转头叹息了一回,“他女儿也长大了,学习成绩优异,两年前去了省城姑妈那里读高中,说是那里的学校教育水平高,今年该高考了。听说他一直想去孩子的姑妈那里看望女儿,为她高考加油打气,也不知走了没有。”</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每次程樱回老家,心里无数次幻想着能在某个街角遇到他,可住在两个小镇就像住在地球的两端再难相见。有一年春节回老家,不经意遇见了他,却只能远远地站定,彼此淡然一笑算做了回应,转身各奔东西。 </p><p class="ql-block"> 几场春雨后,就在那个落满山樱花的季节,父亲也走了,带着对母亲深深的眷恋,他一直紧紧地握着那把檀香木梳直到手掌变得僵硬无法取出,只得随他意一起装进了棺内。安葬了父亲,陵园外一棵棵山樱落寞地空着枝头欲说还休,父亲母亲相隔三十年都在这山樱花开的季节逝去了,程樱发现枝头上开始发出嫩芽,心里想着——明年又将是一树繁花!</p><p class="ql-block"> 程樱整理好箱子,她坐在凳子上怔怔发愣时,手机里一条信息跳出来:樱,我们离婚吧,房子归你。是老蔺发来的信息。下面还有一条闺蜜小慧的信息:程樱,原谅我吧,我和他在一起了,祝福我们吧。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发来的绝交信,让她瞬间进入了一个友情与爱情叠加的黑洞,瞬间又冲破了黑暗,感到一阵轻松,她给两人分别回了一个字:好!程樱的婚姻也走到了头,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未曾想过“美扫峨眉,重梳蝉鬓。”却这样被爱情抛弃,她不能抛弃自已,她在心里大声回复了自己两个字——也好,就算与自己达成了和解。</p><p class="ql-block"> 程樱准备回程的前几天,碰到了初中时的同桌小敏——是发小又曾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老同学相见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紧握双手感慨良久。小敏说,青江上的客船过了今年就要停运了,于是程樱决定坐小敏所在船运公司的客船回程。</p><p class="ql-block"> 伫立船头,放眼望去,碧绿的江水一平如镜,远去了江上的渔歌,江上的船工号子,六里滩奇险不再,已随爷爷辈们记忆里纤夫们的喊声沉入江底。上世纪末,人们在悬崖上凿出一条出山的挂壁公路,逐渐替代运输速度有限的水运。码头不再是繁忙的中心,场镇的发展开始向公路靠近,居民开始在公路沿线——新建底层带店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房屋居住,为过往的车辆提供餐饮、住宿,并出售特产而获得生计。再后来又新修了铁路,从此,青江里澎湃的江水声,江上的号子声消逝在隆隆的火车轰鸣声中……</p><p class="ql-block"> 从前总想离开老家,无数次想像怎样飞出家乡的小城,火车、汽车、轮船、飞机?总之离得越高越远才好。第一次坐飞机时,既兴奋又紧张,飞机快速滑翔直冲云宵时,心也跟着飞了起来;云朵那么近——像棉絮、坚冰、厚厚的积雪,又像连绵起伏的群山,云层仿佛能稳稳地托住这只铁制大鸟,长翼展翅,遨游蓝天!可若逃离地球,茫茫宇宙,何以家为?望着天际处云层幻化的高山、平原、大海,仿佛还能看到家乡那条青江,它也会东流到海。</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大旱,青江崖璧上竟露出一段纤夫栈道,乱石嶙峋的滩涂上页岩石片叠加,向江心倾斜,无言诉说着曾经的沧海桑田。江水冲刷着船底,也冲刷着人们心底附着的记忆。时代在变迁,陆路大兴,绞滩码头也即将完成使命,带着属于他们的荣光隐入尘烟。艺术家眼里原生态的野性江河的魅力不再, 从民生角度看也只能接受江流的蜕变。</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从前的波涛汹涌和绞滩的紧张等待,她安稳地在平湖中的船上酣眠了一夜,清晨的阳光照进船舱,她走出甲板,倚着船舷,望向远山,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她似乎想好了自己小说的故事结尾。闭上眼睛,眼前开满了山樱,父亲和母亲正在山樱树下牵手漫步,可回首故园,已然远去。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心里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猛一回头,船的另一边,他双手握着栏杆转头冲她灿然一笑,一如他搁下画笔的那一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