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時間裏的媽媽

星辉

這已經是媽媽住進泰康粵園三年時間裏的第四次送到三甲醫院搶救了，前年第一次搶救心臟做了三個支架，去年第二次是心動過速心房顫動做了心臟消融手術，這次依舊是心臟系統的問題，心率不齊高到169次/分鐘…… 每一次送進醫院都是心驚肉跳，因為她畢竟已經是87歲的老人了。 看著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母親身上接滿了各種儀器，仰面昏睡滿臉憔悴的樣子，心如刀割。 回到家后我也大病了一場…… 耳邊總是纏繞著在醫院的時候心內科的主任跟我說的話：其實她的心臟問題倒不是大問題，去年做的心臟消融手術，有一些心率紊亂很正常，現在真正困擾她的是她的老年痴呆進展的速度有些太快了，說實話，按她現在的症狀她其實已經走了，我是說她的靈魂已經不在了，她留給我們的只是一副軀殼，就像一尊活菩薩，咱們做兒女就把她當成一個活菩薩供著就好了！ 主任的話讓我的心裏五味雜陳，我是一個唯物論者，我認同主任說的話，我知道生命就是一個過程，每一個人都會有那麽一天…… 我想起了根據法國小說家佛羅萊恩.澤勒的舞檯劇《父親》改變的電影《困在時間裏的父親》，剧中父亲安东尼那副时而失神时而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像总在努力思索，想要弄清什么。女儿安妮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眼里却分明含滿下一秒就要流出的泪水。护工换了一任又一任。总有些贵重东西如手錶總是被疑心莫名“丢失”又一次次“失而复得”。不在身边的子女更受偏爱，辛苦付出的那个倒總是受盡委屈被懷疑居心可疑…… 特別是經歷了這幾年母親老年痴呆的症狀日漸明顯，時而清醒和藹可親時而充滿幻覺狂躁不安，而且似乎安東尼所有的症狀表現都和母親的一模一樣，完全沒有中法的文化差異，我就想不明白人類在阿爾茨海默症這件事上的情緒表現竟然出奇的一樣…… 在送母親入住粵園之前，太太為了給母親提供一個安靜舒適的居住環境，專門把市中心一套近三百平米的複式住宅騰出來給母親獨自居住，並在家政服務公司高薪聘請了性格溫和的保姆阿姨一對一地為她服務，然而每一個阿姨上門服務的時間都沒有超過兩個月的，儘管工作內容極為簡單輕松，只是為母親做簡單的一日三餐照顧母親的日常起居和陪著她下樓在小區里散步，工資也比正常的保姆還高，但是她們都忍受不了母親老年痴呆前期時常發作的無端懷疑挑剔和沒有緣由的狂躁發脾氣，太太就只有一次次疲於奔命地在各個家政服務公司跑來跑去為她一次次加薪選擇一個願意上門服務的保姆，結果一年裏就換了六個保姆，後來我和弟妹商量之後覺得還是要給她選擇一家專業的養老機構讓她接受系統的專業服務，為此我們首選了泰康粵園，因為在當時直至現在這都是一家國內天花板級別的養老機構，先是帶她試住了一週想看看她的感覺和反應，結果沒想到試住之後她自己主動就選擇了要長期入住。 我馬上就出資給她辦理了入住泰康粵園養老，希望她在這裏能夠快樂滴頤養天年…… 母親入住之時正是疫情防控時期，動不動就採取封園措施，為了防止老年人感染基本上都不容許家屬探望，到了2022年初母親就時常出現幻覺說晚上有人進房間偷她的東西，並且時常看到有老鼠晚上進入房間偷食，還經常懷疑清潔工人和護工偷自己的東西…… 沒想到這些症狀越演越烈，到了去年下半年就經常失去記憶，發病時連自己的兒女都不認識了，還經常神魂顛倒收拾自己的衣物行李推著輪椅下樓出走要回家，園裏的工作人員每次都得使出渾身解數才把她哄回房間，直到這個月中不得不讓母親住進了泰康粵園專業護理區…… 在這個世界上，或許有些东西我們此前註定无法知道。比如，我不能确定，当年如安东尼般时时露出困惑神情的媽媽，是否也正如安东尼般深陷错乱失序时空：琐碎如一块手表、一幅画、一道烤鸡，重大如小女儿早逝、大女儿婚姻破碎，乃至自己曾经的职业、现在的处境、未来的安排，一切都诡秘莫测、难以理清头绪。当然，我更不敢设想，曾经如安妮般为这段无法预知终点的守护而精疲力竭的我們，是否也會如安妮般崩溃绝望，内心被委屈和愧疚交替折磨，甚至會幻想永远解脱、一了百了。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描述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和亲属的故事，探讨的却是关于衰老与亲情的生命课题。当严重的老年疾病或是自然的衰老导致衰弱失能，无论是本人还是身边的亲人都饱受折磨。这是生命的困局，也是每个人的必修课题。影片中，父亲安东尼和女儿安妮都曾一次次站在窗前眺望。父亲看到的是一个小小少年，在街角开心嬉戏；女儿看到的是一对情侣，在厨房亲密交谈。这除了暗示他们所处空间的变化，无疑也暗示着他们内心各自的向往。现实生活中，他们一个因衰老和病痛，无法分辨时间和空间、真实与虚幻，不能也不会被允许单独外出；另一个则因亲情和责任，无论工作、度假，就是下楼买个菜，也随时会被召回。在某种意义上，这对父女都被困在了小小的房间里，也都被困在了这段痛苦的时间中。最终，我们终于厘清，安妮在经历了长久的纠结与挣扎后，把父亲送入了养老院，自己离开伦敦，去了巴黎。离开的出租车上，她神色复杂地望向窗外，正如父亲第一次预知到自己将会被送入养老院时一样。没有人能够责怪她。她尽力去当个好女儿，希望父亲安全、快乐，但她也真的渴望一份可以控制的生活。而父亲安东尼，尽管无比恐惧要独自在陌生环境里面对错乱孤独的世界，当女儿的眼泪终于落下，他还是伸手为她拭泪、松手放她离开。影片结尾，安东尼从过去与现在、梦境与现实错综交织的浓雾中短暂醒来，在养老院的房间里如孩子般痛哭：“我感觉我的叶子都掉光了”“我再也无处栖身”。银幕外的我们无不被触动，跟随他一起落下泪来。 衰老是什么？一位老年学家曾说：“把棉花塞进耳朵，把小卵石放进鞋里，戴上橡皮手套，在眼镜上涂抹凡士林。你就能够达到立即老化的效果。”《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更进一步，以穿插跳跃的时间线和错位的空间，让我们对于感官和记忆衰退的老人所面对的迷雾般的世界有了更深体验，却也只能感受到最表层的迷乱与惊恐。 日本心理学家、哲学家岸见一郎在《老去的勇气》一书中写道：“席卷而来的‘年迈波浪’是如何改变着人们及其每日的生活？教会我们这一点的，是父母。只有赡养父母之后，我们才能体会到衰老究竟为何物。”父母变得步履蹒跚，树叶掉落了一些；视力和听力丧失、记忆减退，树叶又掉落了一些。我们只能注视着父母凋零，无能为力。直到有一天父母离世，我们失去了他们，自己的树叶也掉落了下来。《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片尾，安东尼虚弱地把头靠在护工的肩膀上抽泣。在他的世界里，护工的形象与女儿安妮已时而混淆。镜头又一次对准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枝繁叶茂，灿烂的阳光洒在树叶上。微风吹过，枝叶轻摇。护工的话轻柔响起：“我们要趁阳光好的时候出去，我们要把握好时光。因为好天气总是转瞬即逝，不是吗？” 珍惜此时此地的幸福，把握好时光。 我想，这大概是父母以衰老教给我们的人生最后一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