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僧

晓刚

楔 子

村子旁边也是村子，旁边村子的旁边，还是村子。

小菲子问我：叔，我们今天去哪儿？我说：去二祖看看吧。回到久违的故乡，我在努力寻找着隐藏在村头村尾的故事。

二祖是一个村子的名字。确切地说，它不是一个村，而是两个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祖已经由一个村变成了东二祖和西二祖两个村。二祖村离我们村很近，出村头往北十几里就到了，中间只隔着一个村子。

二祖是一个很古老的村，最少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只是它以前不叫二祖村，而是叫芦村。之所以从芦村改为二祖，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叫慧可❶的大和尚。

隋文帝开皇十三年三月十六，年已106岁的慧可在相州成安县匡教寺圆寂。他是被杀死的——匡教寺老僧辩和因妒生恨，与成安县令翟仲侃❷设计处死了慧可。

当地信徒百姓将慧可遗体偷偷埋葬在了芦村。唐朝太宗时，敕令在芦村修二祖寺，寺内建大和塔藏慧可骨殖。后来，芦村渐渐被人遗忘，二祖的村名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二祖寺山门外的小广场上，几位老人坐着乘凉闲聊。他们说，大和塔已经倒了，眼前的二祖寺是新建的，里面有和尚。

山门关闭，东面一扇小门开着供人出入，门上一幅对联：见相泯然无相斯为见佛，觅心了不可得即是安心。

晚上，心里难以平静。心想自己见相为相自然见不得佛，实实在在的凡夫俗子。思忖间，迷迷糊糊睡去，感觉身体飘忽而去……

芦村某甲

我的心跳的这么快，我能听到咚咚跳动的声音，它快要跳出我的胸口了。我紧张了，我害怕了。我害怕被人看见，一旦有人告密，我们一定跑不掉的，官府也会砍了我们的头。

我要不要逃跑？对，我应该现在就跑……

不，我不能跑，我跑了阿爹阿母怎么办？他们不能跟我一起跑，他们跑不动。

我为什么要跟王居士他们一起去埋葬大和尚，如果不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我给自己找了多大的麻烦啊，一旦事发，还要殃及爹娘，我这是有多傻啊。

连送村的王居士是个好人，那年官兵来抢走了粮食，要不是他接济我们，那个冬天肯定熬不过去。他来找了我，我不能不去。

官家的人歹毒得很，他们杀了大和尚，暴尸野外，不让人收殓，一个100多岁的老人有多大的罪过要这样对待他？

前些年年兵荒马乱的，死了多少人，方圆几百里有多少无主的坟头，埋了大和尚的那片村外的荒地很少有人去，不会被人发现的，虽然没有堆个坟头立个碑，但也算入土为安了。

事情已经做下了，该咋样就咋样吧。不出事最好，出了事再说。大和尚，佛菩萨，我们在地上替你收尸，你在天上保佑我们平安吧。

匡教寺辩和

老和尚死了。

我知道他没有聚众造反，但是不这样说官家怎么能治他的罪？

我在这匡教寺讲经说法几十年，慧可老和尚偏偏要来夺我的风头，没有了信众，我们师徒还怎么立足？

慧可妄谈什么“一切有情都有佛性”“一阐提人❸皆得成佛”，我读经几十年，《涅槃经》更是谙熟于心，那经书里何曾有过这样的奇谈怪论❹。若人人都可成佛，岂不乱了天道人伦。那些杀人劫货的盗匪都可善终，谁还会念佛行善？

我知道，我贪恋声名，我因妒生恨，我不悟善根。但是，这能怪我吗？这一切的缘起都是因为那慧可老和尚命中有此一劫，此一劫的果定是来源于他前世种下的因。

我今世的业也会有来世的报。我种下的是恶业吗？他们都会这么说吧。不，我种的不是恶业。慧可的教法是邪道，身为布道者，我理应反驳，所以我是在维护正道。我种的是善业，来世应得善报。

老和尚死了，世界又要恢复平静了。

结束了。

县府翟仲侃

辩和出讼慧可传播邪道聚众谋反，谁会相信？我是不信的。

不信归不信，但那慧可还是要杀的。

天下初定，人心不稳。隋皇忌讳妖邪作祟，辩和出讼岂不是给了我一个邀功的机会？

想我本是行伍出身，跟随皇帝几经生死，谁料想只得了个小小的县令。天道不公，我要为自己争得该有的富贵。天下是君王的天下，生死富贵都来自君王，顺君意解君忧才能谋得富贵荣华。

当年我杀了多少人才得了个县令，如今只杀一个和尚就能换来更大的富贵，这样便宜的买卖谁能不做呢？

在君王的天下面前，草民算什么？长在田地里的野草，长长了就得割掉，不割就有生发野火的危险。在我的富贵面前，真相是什么？就是攥在手里的奏折布告，还不是由着我随意编纂？

和尚们整日念经撞钟，劝人向善，他们没有看到行善的人最容易成为刀下之鬼。世间生杀予夺的权柄，掌握在恶人的手中。

杀慧可老僧是皇帝御批的，皇帝知道我在庇护他的江山。我相信，更大的富贵又向我走近了一步。

连送村王居士

涅槃了。

人间的残酷，是大师傅涅槃的天阶。

众生皆有佛性，众生皆可成佛。乱世中蝼蚁般活着的人们，为了一口吃食一袭衲衣哪个不曾有过恶念，而这恶念仅仅是为了活着。活着，消耗了众生太多的心智。大师傅教化众人弃恶从善，做善事得善果，他的教法安慰了众百姓的心，给地狱般的现世点燃了一缕希望的光芒，虽遥远但却温暖。

如若心存善根的百姓不能成佛，反倒是只会嘴上行善却暗行龌龊的权贵们得以成佛，彼岸跟现世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彼岸世界的安宁也要按照现世的荣华富贵来论资排辈不成？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无限轮回在六道之中，也不去享用彼岸的永生。

辩和老和尚嘴上讲的行善事知善根，却因贪恋尘世的声名而心生嗔恚，摇唇鼓舌毁谤大师傅，择不善而从之，可谓贪嗔痴三不善根样样俱全，他走的恶道结的也必是恶果。

在这荒唐的时代，贤人总是被恶人毁谤戕害。但是，恶人举起屠刀杀害贤人的时候，也杀死了自己。佛言：恶人害贤者，如仰面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贤不可毁，祸必灭己。说的不正是这事吗？

大师傅涅槃了。

二祖慧可

不要为我哭泣。

你们以为的浑浊的现世，在我看来是佛的世界。

如果我还有什么忧虑，那就是因为我而造成了他们的恶业。业不可消，因不能改，他们也只能接受将来的果报了。

我要走了，不要问我归宿在哪里。

归处，不可说……

山里的柿子

晴日的傍晚，西边天际的尽头隐隐约约能够看到绵延的大山轮廓。

裹着小脚的奶奶跟我说，山里头长着很多很多柿子树，树上结着红红的果子，只有天上的仙鹤和山里的仙人才能吃到那些果子。

小时候，我没有吃过山里树上的鲜果，但在过年的时候却总能吃到柿饼。过年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子会结队到长辈家里拜年。仪式是固定的，孩子们磕头，大人顺手从桌上的笸箩里抓一把黑枣和几个柿饼塞过来，权当了压岁钱。

我很不喜欢这种磕头拜年的仪式，因为磕头的时候总是感觉膝盖疼，另外我也不喜欢黑枣和柿饼那种甜腻的味道，吃多了拉的屎都是黑的，实在讨厌。

但也有人喜欢这种仪式，他们不怕膝盖疼，也喜欢吃黑枣和柿饼。

同为礼佛人，修为境界云泥之别。

也许，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宗教，人们活在自己的宗教里。（完）（图片来自老家侄子）

注释：

❶慧可：禅宗二祖，俗姓姬，名光，北朝虎牢（今河南荥阳）人。传说40岁时拜禅宗初祖达摩为师，后得达摩衣钵，被尊为禅宗二祖。弟子僧璨为禅宗三祖。

❷翟仲侃：《宝林传》《景德传灯录》为翟仲侃，《历代法宝记》为翟冲侃，《祖堂集》为瞿仲侃。

❸一阐提：佛教用语，梵语音译，指不信因果报应，断绝善根，极恶的人。

❹涅槃经：公元418年，僧人法显译《大般泥洹经》，该经只译出了部分原经，小乘经典，辩和所讲就是此经。公元421年，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是原经的完整译本，大乘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