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报｜凤凰人的脾性

刘义彬

本文原载2023年第2期《渤海风》杂志，删节版发表于2023年6月16日《中国民族报》副刊头条 凤凰人的脾性——系列散文《放不下的凤凰》之十 文/刘义彬 如果你在一个地方生活时间长了，一定会发现这里的人所共有的脾性。30多年前，刚到凤凰头两年的一个夏夜，我们两三个朋友在位于凤凰老汽车站旁边的一个朋友家里喝茶。大约晚上十点多钟，突然听到楼下一阵吵嚷声，还有沉闷的打斗声和刀子棍棒撞击的刺耳声。我们好奇地打开窗户往楼下瞄，只见楼下的马路上一群年轻人在追跑、打斗，持续几分钟之后，吵嚷打斗声逐渐远去。我有些吃惊地问当地的朋友怎么回事，他们叫我别少见多怪，街上打群架是常有的事儿。凤凰蛮子多得很。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凤凰工作生活的那些年，多次见到过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打架、斗殴，动不动就以命相搏的故事，在当地不足为奇，比起我们老家人那种隐忍和气的脾性，这可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凤凰人尤其是当地的苗族人，蛮是出了名的。与蛮荒的大自然作过数千年的抗争之后，蛮是流淌在凤凰人骨血里的东西。凤凰人大多有一些匪气，沈从文曾在他的文字里多次提到过，著名画家黄永玉也曾自嘲说“自带一股匪气”。与蛮相伴相生的，是勇。山里的孩子，从出生开始，被大人赶着下河游泳，上山砍柴，与大自然抗争，到一定年纪了要在山里挑起一家人的生计，或外出讨生活，少不了都要靠自己的勇敢才能闯出一片天地的。对于身处芥豆之微的他们来说，这一生必须克服自身的怯弱，才能练就一身谋生的本领，才有可能改变命运，谋得一方生存的空间。他们从小耳濡目染听到最多的成功故事，大多是靠拼勇猛拼武力拼性命换来的，凤凰人尚武从军的风尚已流传数百年。鸦片战争中的抗英名将，凤凰沱江镇人郑国鸿，时任浙江处州镇总兵。在英军进犯定海时，65岁的他率兵扼守竹山门，与敌人血战6昼夜。在英军水陆并进致竹山门失守后，郑国鸿把将印交予手下，单枪匹马冲入敌群，挥刀斩杀多人，受伤十多处，血染沙场，壮烈殉国，不可谓不勇。郑国鸿阵亡后，道光皇帝挥泪下诏，诰授其为正二品武显将军。 清末竿军第一代掌门人田兴恕 清末竿军第一代掌门人田兴恕，出生于凤凰县麻冲乡一个贫苦家庭。他16岁参军，在长沙攻打太平军石达开部时，率20人充当敢死队，利用夜色掩护驾一小舟偷袭太平军，火烧20余座营垒，并泅水凯旋。因作战勇猛，这位苗人子弟22岁当上副将、总兵，25岁担任贵州巡抚兼提督，集军政权于一身。由于不满外国人仗着不平等条约以及“船坚利炮”肆意欺压中国民众，怒火中烧的田兴恕，诛杀数名殴打民众的天主教徒，凌迟处死法国传教士文乃尔等人，酿成“青岩教案”和“开州教案”，引得海内外震惊，不可谓不蛮。民国时期“湘西王”陈渠珍，出生于凤凰县城，24岁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曾加入同盟会。奉命进藏抗英平乱后，参加过工布、波密等艰苦卓绝的平叛战役，后率湘黔籍官兵115人返回内地，因误入大沙漠而遭遇惨绝人寰的绝地求生，断粮7个多月，茹毛饮血，与狼争食，到达兰州时仅剩7人存活。返回湘西后，陈渠珍在军阀混战的局面下纵横捭阖，不断壮大实力，被任命为湘西屯边使、国民革命军第十独立师师长、新六军军长，所辖武装人员最多时号称有三万之众，成为名副其实的“湘西王”，可谓蛮勇而谋略兼备。自鸦片战争之后，在中华民族每一个历史转折的风云际会时刻，从掘墓清王朝到反袁护法、南北战争，从抗击日本侵略的嘉善战役到雪峰山的湘西会战，凡有刀光剑影、硝烟弥漫的战场，就有无数凤凰人挺立潮头拼命厮杀的身影。据不完全统计，清朝末从1840年至1875年短短的36年间，凤凰县就涌现出提督20人、总兵21人、副将43人、参将31人、游击73人等三品以上军官。民国时，凤凰出中将7人、少将17人，230个旅团以上军官。新中国成立后，又有无数凤凰儿郎浴血在抗美援朝的战场，立下过可歌可泣的战功。一将功成万骨枯，扬名立万的这些将校们身后，是多少战死沙场的年轻而蛮勇的凤凰英魂！ 湘西王陈渠珍 凤凰人做事有韧性。他们往往明了并遵从于自己内心的喜好，因而大多能持之以恒，最终有所获。历史发展到信息化时代，逞强斗狠、舞枪弄棒等靠蛮勇发达的机会自然没有了，但不论是政治、经济、文学、书画、音乐、摄影，还是体育、舞蹈等，凤凰人都有不少取得相当成绩的。被誉为“凤凰神童”的熊希龄，15岁中秀才，22岁中举人，25岁中进士，后点翰林，40岁出任民国财政部长、热河都统，43岁被国民大会选为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后辞职退出官场，收容伤兵，救济难民，毕后半生之力从事慈善教育事业，被推举为世界红十字会会长，是一位难得的慈善家，一辈子奔走在救国救民救助普通老百姓的事业上。沈从文、黄永玉两位文学艺术界的代表人物，也是一辈子坚忍地扑在文化艺术事业的追求上。1950年代以后，沈从文的文学作品被禁被焚，文学创作之路没法按自己的理想持续下去了，但他转而在文物方面开始了潜心研究，拿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研究成果，填补了国内空白，震惊学术界，终于在另一条通往兴趣和理想的道路上捧出沉甸甸的果实。著名“鬼才”画家、作家黄永玉，辞世前年近百岁每天还在坚持画画、写文章，古今少有。我有很多年轻时熟悉的凤凰朋友，如作家刘萧、摄影家杨文洁、画家刘鸿洲、毛光辉，非遗传人、民间蜡染艺人刘大炮等，凭着几十年的执着坚守，也都成为成就突出、韧劲十足的文学艺术家，多得很。 大文豪沈从文 凤凰人很达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在他们的骨子里头，就是这么豁达，拿得起，放得下。1989年1月，被称为“边城文疯”的凤凰县农业银行年轻干部、诗人田晓清因结肠癌离世。这个对诗歌有着疯狂爱好的年轻人，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一年时间内，对人生没有半点怨言和后悔，他一边忍受疼痛与死神赛跑拼命地写作，一边组织自创的湘西文学社开展活动，自费印刷《湘西文学报》，如同一位高歌谈笑在死亡列车上的侠者。凤凰人的达观认命，从当地街头巷尾老人们的豁达表情上可以看出来。能实现平生志向的人古往今来能有多少？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凤凰人不纠结，不抱怨，他们喝茶喝酒聊天写字画画下棋打门球，或者坐在庭院里静静地观看人来人往的旅者，在这小城里过着自己平凡而安定的生活，平生所历的坎坷和挫折，在他们的谈笑之中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 著名艺术家黄永玉 凤凰人的蛮勇、坚韧、旷达的脾性，既有先祖们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也有他们在后天的人生打拼中磨炼和思索的成分。一方山水养一方人，这个地处云贵高原东坡、交通和信息闭塞的小城，因为有一代代先贤以成功的人生道路树立起强势的价值和人生观，故而塑出了凤凰人与其他偏僻封闭之地的人所不同的脾性。凭着这些独有的秉性，与外面的各种思潮一经融合，凤凰人便极有可能成为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勇士。对于更多的普通凤凰人来说，其实重情重义、热情豪爽、热爱自己的故乡，也是他们共有的脾性。我的很多凤凰朋友，绝大部分都抱着一种死也不肯离开故乡的坚定信念。即使离开凤凰在外地工作生活几十年，也绝不会断了家乡的那条线，有的老了退休了还会落叶归根，住回凤凰来。更有甚者，生前回不来，死了之后骨灰也要安葬回凤凰。正像沈从文墓地边黄永玉先生手书的那句话：“一个士兵，要么战死疆场，要么回到故乡。”只有凤凰，才是他们心目中能让灵魂休憩的最安逸之地。 第一任民国内阁总理熊希龄 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留言告知即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