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藏55年的记忆——知青往事(五)

佛珠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六九年国庆后，我回家治病归来正是秋收农忙季节，黄灿灿、沉甸甸的旱谷、水稻都在等着人们去收割。山区因为田地分散，山高路远，所以收割时只割取禾杆内上节的稻穗，便于运输。而收割所用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古老工具，壮语称为“特苡”。“特苡”亦称禾剪，小巧玲珑，还没巴掌大，携带方便，所以山里人一直延用至今。 只见农民手持“特苡”上下飞舞，一根根金黄色的稻穗就拢入怀中，看得我眼花缭乱，仿佛是在观赏一场稻田里的行为艺术。但这看似轻巧的古老工具，到了我手却变得十分难以掌控，把我的手指割得刀刀见血，伤痕累累，用了好几天才顺手。 山区秋收时节最辛苦的是运输，没有车马，全靠肩挑人扛，天天翻山越岭早出晚归，一路跋涉一路汗水，丰收的喜悦也掩盖不了倦容。 尤其是肾炎初愈、还需戒盐半年的我，更是疲惫不堪，每晚倒头睡下时都怀疑第二天能不能醒来。有时醒来累得连翻身都懒，真的不想起床。但想到自己二十岁出头还在啃老，回家治病的往返车费、医药费都是花父母的钱，很是惭愧，又咬咬牙爬起来继续劳作。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学习劳动人民吃苦耐劳的精神，克服困难，坚持历练自己，即便不能大有作为，起码也要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我苦活、累活抢着干，用坚持和汗水赢得了贫下中农的赞许，“弄合村有个不吃盐的女知青坚持带病劳动”的消息不胫而走。秋收结束后，我被推选参加县知青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被评为先进分子，並在大会上发言，这对我是极大的鼓励。 我在县知青先进分子大会上发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不知不觉我们来插队已经有一年半时间，也适应了山村春耕、夏种、秋收、冬垦的劳作，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无旁骛。怎料70年7月的一天，突然传来小梁被招进县农机厂当工人的消息，犹如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搅动了知青们的情绪，个个都羡慕不已，本已经泯灭回城的心又萌动了起来。 小梁得招工进城后，大队让我当了弄合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说是小学，其实只是一间教室而已，有一至四个年级、总共二十来个学生。还有些是背着弟弟、妹妹来上学的，小小的教室显示很拥挤。 一个老师要兼顾四个年级，我只能逐个年级上课。上午教数学，每个年级一节课45分钟。上完四年级后布置作业，再上三年级，以此类推。上完四个年级用去了三个钟头，再用一个小时来当面给学生批改作业，解答疑难。 下午的语文课同样是轮着年级上。在那个特殊年代，小学语文课重点是突出政治教育，课本内容大多为毛主席著作和语录，被称为“红色课本”。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哪个年龄段学都受益。 下午最后一节是学生们最喜欢的音乐课，是我自行安排的，没有课本，也没有乐谱。我把儿歌简谱写在黑板上，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小鸽子真美丽，红嘴巴白肚皮，飞到东来飞到西，快快飞到北京去。见了毛主席，就说我们谢谢你，有了你的领导，中国革命得胜利。……”嘹亮的歌声在空中飘荡，给山村带来了生气。我喜欢这些纯真、善良的孩子们，也很感谢贫下中农对我的信任与关照。 当时的民办教师是由所在生产队来记工分计酬的，每天可以拿满值10分，参加生产队收益分配，吃生产队人均口粮，待遇比农民好多了。 70年下半年好消息不时传来，陆续有知青收到了招工通知。弄合村一队、二队的知青小刘、小周等也走了，有的去百色，有的去柳州。根据大队推荐名单，招工原本也有我的，但最后县里把关的领导说：她走资派的父亲还没得“解放”，所以暂不考虑。于是我就被刷了下来。没曾想我躲到这边远的山区，还是躲不过家庭的影响。在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血统论盛行的特殊年代，我只能默默地忍受命运的不公。 还有一个广西枝柳会战也是个利好消息，能去枝柳的知青以后都可以招工进厂。但枝柳铁路是国家三线建设，只有政治可靠、身体健康的民兵才能参加，我只能靠边站。一队的小唐，五队的小邹以及和我同队的小苏都被选上了。 随着一个个的离开，知青小屋从原来的四人到最后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望着冷冷清清的屋子，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惆怅，只有那只我平时不太理睬的小黄狗同情地望着我。此时我才注意到小黄狗已经长成了大黄狗，粗壮的四肢，一身油亮的黄毛，黑色的嘴唇里露着锋利的獠牙，显得很威武。大黄狗用尾巴轻轻地扫了扫我的裤腿，仿佛在说 : 不怕，还有我呢！我摸了摸大黄的头，从此惺惺相惜。 白天，大黄和我如影随形，我到教室上课，它就趴在门口守候，我下课回家，它就跟着跑前跑后，时刻与我厮守不离不弃。 傍晚，我坐在油灯前看书，大黄静静地蹲在我旁边，默默地陪伴着我。晚上夜深人静，大黄趴在墙头，守护着夜空下的知青小屋，稍有风吹草动就警觉地吠叫，而我也总是在它的守护中安然入睡。 日子像细沙从指缝无声无息地溜走，又一个春节即将来临。我已经两年沒回家过春节了，趁着放寒假我和生产队请假回家过年。我给记分员带去10斤米和钥匙，麻烦他帮我喂养大黄半个月。记分员说一狗不侍二主，担心养不来。我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同意。临走时，我把大黄栓了起来，大黄居然咬住我的裤脚汪汪直叫。难道它知道我要离开？我伏下身摸了摸大黄的头说“对不起，我确实无法将你带走，你好好在家等着，我半个月后就回来。” 过完春节我急切地回到知青小屋，却没见到大黄。我跑去问记分员，记分员面露难色地说：狗跑丢了！原来在我走后没几天，记分员来喂食时，大黄就挣脱栓绳跑掉了。整天在村子到处乱窜，好像在寻找什么。又经常站在村口徘徊张望，仿佛在等待什么，后来又跑下山不见了。…… 晚上，我坐在火塘前，看着曾经喂大黄的饭盆，想起大黄陪伴我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心起。没有了大黄熟悉的吠声，夜又恢复了冷清，甚至寂静得很可怕。我不相信大黄就这样离我而去，第二天我又到处呼唤，四下寻找，一天天的等待，始终不见大黄的踪影。有人说大黄可能已经身遭不幸了，我非常伤心。我把大黄的饭盆和栓绳埋在村后的山坡上，为它堆了一个土坟，纪念这个曾经陪伴我走过一段孤单寂寞日子的狗狗，怀念那一人一狗一盏灯的时光。 这是我插队期间常看的部分存书 没有大黄陪伴的日子，时间过的很慢，夜晚很长。我坐在油灯前看刚从家带来的《鲁迅小说诗歌散文选》，萌发了写篇《女知青与她的大黄狗》的散文，试着寄到《右江革命文艺》。或许是写作水平有限，亦或许是文章不符合当时文艺作品“高、大、全”的要求，结果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七一年六月初夏，终于等到小苏去枝柳会战归来。分别半年多，我们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事，知青小屋从新有了生气。 暑假期间，我有幸参加田林县业余文艺创作学习班。我和一位初中知青、一位农民分在一个创作小组，我任组长。我们根据本县退伍军人陆景山带领乡亲开山劈岭修建水渠的先进事迹，由我执笔写了一首叙事长诗《铁打英雄陆景山》。没料到作品获得广泛好评，甚至被县文艺队编成表演节目参加市文艺汇演，我们深受鼓舞。 我(左一)和组员们在创作 八月桂花飘香时节，公社召开一年一度的知青学习毛主席著作交流会。南合大队、那度大队的知青都汇集一起，交流学习心得和实践经验，大家情绪高涨。公社通讯员还给我们拍了不少照片，成为我们知青岁月珍贵的纪念。 我(前排左一）和插友们合影留念 我(右一)和插友表演文艺节目 我(左一)和小明、小苏在看毛主席著作 我(右一)和小明在学习毛主席语录 愉快的学习交流会结束后，知青们三三俩俩地准备离开。我跟小苏说我上趟厕所再走，她当时欲言又止。等我从厕所出来时，小苏不见了，其他人也不见了，我纳闷地四处张望:人都哪去了呢？这时那度大队的知青小林刚好走过来，问道：“你找什么呀？”我说“找我们大队的人呀，都不见了，奇怪！”“哦，不见的就是去卫生院做招工体检了，这次是柳钢、桂冶等大厂来招工，人数还不少呢，你不知道吗？”“不、不知道，没听说……没人告诉我……”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仿佛瞬间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我孤零零地独自走回村子，一路上想着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抵不过命运的安排，多少伤心和委屈齐涌上心头，任由止不住的泪水往下淌。 伤心了一路，回到了山村脚下。我仰望山村，想起法国思想家、文学家罗曼·罗兰说过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识生活的真像后依然热爱它”。于是我擦干眼泪，收拾心情回到知青小屋，平静地打扫卫生、煮饭做菜。生活虽然总让人遍体鳞伤，但我依然要坚强地活着，相信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最强壮的地方。小苏大约晚我半个小时到家，她不讲原因，我也不问缘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只需做好自己。 小苏隔三差五就到大队部等招工通知。有时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最后等来了不好消息 : 县里不肯放高中学历的知青走，要留他们当老师。小苏气得直拍桌子骂娘。我小心翼翼安慰小苏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老师也挺好的。小苏说“那能相比吗？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当工人最光荣，当老师永远都是臭老九！”说的也是，那个年代政治地位最高的是工人，军人。 小苏的好事成了泡影，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日子过得有点沉闷。有晚难得做了一个美梦，早上醒来我不禁脱口而出“哇！昨晚梦见我家里围墙上站着好几只美丽的孔雀，正在竞相开屏，十分漂亮！”本来只是想穷开心一下，没想到小苏在隔壁床很认真地说：好兆头！你的好运就要来了。我笑答“都说梦与现实正好相反呢。承你贵言，但愿你我都有好运。” 不知道是巧合呢还是梦有灵犀？大约过了一个月，国庆节前一天，我收到了抽调通知，只是我没资格进工厂，而是去文化馆工作。10月5日，我上完最后一节课就跟学生们道别。学生们都哭了，担心以后没有老师给他们上课，我安慰他们说大队会安排的，叮嘱他们一定要好好学习。 1971年10月6日，我告别了弄合村父老乡亲，告别了知青小屋，到田林县文化馆报到，正式成为一名文化工作者。 在田林工作几年后，我调到广西省府所在地南宁市，再后来又调到广州。离小山村越来越远，思念却越来越浓，曾经几次相约插友回去看看，却因种种原故均未成行，终成为我余生的憾事。 知青往事，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五十五年岁月悠悠，多少往事已付东流，唯有小山村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那些事，依然萦绕在我心头。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有我的青春轨迹，有我的泪水，汗水，血水。它见证了我的成长和蜕变，锻造了我坚韧的性格和善良的品质，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注：部分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