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

大雪(原来的雪)468348320

<p class="ql-block">前两天回农村老家,看见对门大门紧闭,门框上扯了几道蛛网,黑漆刷过的门板,被风雨浸蚀的斑驳陆离,我站在门口,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对门原来是一个三口之家,男主人是村上姚姓大家族,父辈弟兄四人,解放前骡马成群,良田百亩,解放后划为地主成份,家产分给了贫下中农,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从老宅分离出来重建了新房,娶妻成家,第三个年头上,老婆因难产去世,后又娶了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名叫玉珍,离我们村二十多公里,由于她不生育,嫁人没几年就离了婚。改嫁过来二十年后,为养老送终,玉珍让娘家弟把八岁多的儿子过继给了自己。</p><p class="ql-block">玉珍娘家是贫农成份,媒人提亲时,她一百个不愿意,嫌男方成份大,父母又念其没拖累,家境还不错,硬逼女儿嫁了过来,玉珍自然成了“黑五类”。</p> <p class="ql-block">由于我父亲苦大仇深,过去给姚家拉过长工,经常给社员和小学生忆苦思甜,现在又是共产党员,父亲当然要与这一家人划清界限,保持距离,我也打小视对门为坏人,从不去她家套知了、掏鸟蛋,隔了一条路,就像打了一堵墙。</p><p class="ql-block">母亲是位普通妇女,善良待人,她不管谁戴啥“帽子”,和玉珍又说又笑。记得有一年夏天,母亲和玉珍及队上四五个女社员正在地里锄地,突然天空风卷云聚,一道闪电下来,接着又一声炸雷,瞬间把玉珍击倒在地,由于她裤兜里装了一串钥匙,裤子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p><p class="ql-block">母亲回头一看,毫不犹豫地背起玉珍往大队医疗站跑去,到了医疗站,玉珍已停止呼吸,但脉博还能摸见。医生把玉珍放平,解开衣扣,马上进行人工吸吸,并进行胸外按压,经过半个小时紧张抢救,玉珍终于苏醒了过来,捡回了一条命。</p><p class="ql-block">村上人迷信,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有人说玉珍做了亏心事,老天爷饶不了她,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玉珍是个女妖精,把晦气带进了村子,又在意她家背景,很多村民疏远了她,特别是女社员们正在扎堆扯闲,只要她一走近,马上四散而去,这让她更加失落、孤独和苦闷。</p> <p class="ql-block">通过这件事,玉珍把我母亲当成了精神依靠,但为避拉拢腐蚀之嫌,都是晚上趁父亲不在,偷偷过来和母亲坐一坐,说说心里话。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板柜上用手帕包了三个苹果,解开一看,黄灿灿,香喷喷,甜丝丝,馋得我一股口水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啊!我拿了一个苹果放到嘴边,张开大口正要咬时,母亲说:“你玉珍婶老屋黄元帅熟了,她摘了几个送过来尝尝。”我一听,突然想起老师说的“糖衣炮弹”,马上把苹果放回原处,说:“这苹果不能吃,有毒。”母亲朝我后背轻轻拍了一巴掌,嗔怪地说:“碎碎个娃,懂啥?”</p><p class="ql-block">接下来发生的事,让玉珍彻底抬不起头。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个周日下午,我去村外的一片包谷地里逮蛐蛐,突然听见后边㗭㗭嗦嗦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玉珍正在噼噼啪啪!一连掰了六七个包谷棒,塞进竹笼,又在地畔上撅了几把青草盖在上面。只见她钻出包谷地,跨过渠岸,瞬间不见了人影。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幕让我看得清清楚楚。</p> <p class="ql-block">这时我刚被学校评为红小兵,左胳膊还戴着三角袖章,脑海里立即出现了少年英雄刘文学,为保护集体辣椒,勇斗地主刘荣学的故事,一股热血涌向脑门,</p><p class="ql-block">我马上跑回去报告了队长,队长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严肃处理”。于是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到家里搜寻脏物,她不知去向,后在路上截住了她。当天晚上在饲养室的土堆上,召开社员大会,对玉珍进行批斗。社员们慷慨激昂,你一言我一语。队长问她把包谷藏在什么地方?她低头答道:“扔进泾河冲走了。”批斗会结束后,公社又给她办了一周学习班。从此,村民认为玉珍手脚不干净,在一起干活,都把东西看得很紧。</p><p class="ql-block">村上有个五保户,老俩口都七八十岁了,老汉脑梗已瘫痪二十多年,老婆直不起腰,平时靠凳子行走,住在离村三华里外的土窑洞里,村上分菜分粮都派玉珍送去,玉珍和老俩口熟络了起来,她念老俩口可怜,经常过去给他们改善火食,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令老俩口感动不已。</p> <p class="ql-block">两年后的一天,老汉去世了。队长带人给老汉料理丧事,老婆一个劲夸玉珍对他们多好,无意间提到老汉想吃水煮包谷棒一事,队长一听,猛地楞了一下,半天没吱声,打发人把玉珍叫了过来,当着老婆的面询问情况,玉珍没回答,扭过头开始抽泣,继而捂着脸哇哇大哭了起来,也许玉珍压抑得太久了。这时老婆才知道玉珍为他们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紧紧拉住玉珍,眼泪汪汪,不停地抖动。</p><p class="ql-block">包谷事件的真相,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说玉诊是个好人,对她的印象慢慢在改变。我也在长大,对事物的认识和人性的理解不再那么幼稚,逐渐对玉珍有了新的视角。</p><p class="ql-block">玉珍很想改变村民对她家庭的歧视,让自己的家庭和其他家庭一样,平等相待,和睦相处,扬眉吐气。有一天,队上安排驻村工作组,她一再申请住到她家。按理说,她家地方大,茶饭好,干净卫生,是比较理想的地方,可大队书记综合考虑,还是安排到其他家里。</p> <p class="ql-block">玉珍胆大,村上不论谁家老人刚去世,只要知道,她不请自到。帮着洗脸洗脚,梳头穿寿衣,把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村上人慢慢接纳了她,大凡有这一方面事,第一时间都会想到她。而她自然成了村上的“收尸婆”。</p><p class="ql-block">我母亲患肺心病,一九九一年正月初五凌晨两点,突然出不来气,嫂子急忙把玉珍请过来。玉珍判断,可能一口痰堵在了喉咙,她连忙把母亲扶起来,不停地拍着后背,母亲最终没有醒来,在玉珍怀里咽下了她人生最后一口气。我回来听说后,心如刀割,连给玉珍磕了三个头。</p><p class="ql-block">随着时间的推移,玉珍的老伴撒手人寰,儿子虽已长大成人,可生性玩劣,在西安打工期间,半夜路上抢劫摩托,用木棍致人重伤,被法院判了八年,在一次劳动中被机器扎断一条腿,拄着双拐,提前释放,回来时间不长,被亲生父母接回了老家。</p><p class="ql-block">儿子走了,剩下玉珍一人,孤苦伶仃,命运又一次将她击倒,一病不起。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让侄子及侄媳妇极尽关照,询医问药,烧水做饭,打扫整理,拆洗被褥,村民也纷纷伸出援手,有的晚上陪床,有的白天守门。玉珍去世后,我侄子和村民还请了自乐班,热热闹闹,风风光光把她安葬了。</p><p class="ql-block">玉珍一辈子命苦,一心想在人面前活得体体面面,可时代和际遇没有眷顾她,但她留下了一颗善良的种子。在她家门前开着几朵苦菜花,默默陪伴着一把锈锁,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诉说着悠悠岁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4-4-25</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诚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