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斗牛观感

Xiao Huan

霄云

五月中到地中海古国西班牙一游。第一晚，旅游团的自选节目便是斗牛，全团游客无一例外地欣然前往观战。正像洋人把京剧和功夫视为中国的国粹，西班牙的弗拉明哥和斗牛也是到西班牙不得不欣赏的国魂。弗拉明哥给人带来的是热烈奔放和快乐的艺术享乐。而对斗牛，西班牙人为之骄傲的代表神勇的传统表演，我却实在不敢恭维。 那种心灵的颤动让我至今无法忘记。



马德里的斗牛场（Plaza de Toro）是一个中世纪城堡式的建筑，类似于罗马斗兽场.场内以圆形的大沙盘为中心，阶梯式的石凳呈方射状分布。身着民族盛装，佩戴红色领巾的当地观众和穿着骑士服饰的整齐威武的铜管乐队在观众席的一方格外引人注目。 随着乐队奏起雄壮的“斗牛士”乐曲，两列高头大马载着头戴银盔，身着五彩斑斓的服饰，裹着绑腿的斗牛士们，昂首傲然地踏入斗牛场，高举长剑绕场一周向欢呼着“奥嘞，奥嘞”的观众致敬。 演出正式开始。七位身披玫瑰色斗篷的“旗手”先上场分散四周。接着一头黑色的斗牛从拱门里活蹦乱跳地窜到了中场，在激昂的乐声和观众热烈的掌声中，兴奋不已。于是旗手们舞动起鲜艳的斗篷，诱引斗牛上前冲锋。牛玩儿性大发，东跑西颠，气喘吁吁。
这时，一位骑士手持长矛骑马上前，在与斗牛接近的瞬间，将长矛的金属尖端迅速地插入斗牛的肩背。那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刺痛让牛浑身颤抖。突然明白这不是玩耍，它怒目圆睁，冲上前，用犄角死命地顶着马肚。而那马是全副装备的：全身裹着厚厚的棉麻毯子，带着眼罩，训练有素地站在原地坚如磐石，任凭斗牛顶它。然而牛越是执敖地往前顶，骑手就越深地把长矛扎进他的肌肉。鲜血一下子喷涌了出来，撒在毛发上，滴在沙地上……我们这些从没见过斗牛的人都在心里“啊呀”地哀痛起来。这一击让牛唯一用来进攻的头不再能勇猛地抬起。然而这不过是斗牛的一个前奏曲。

第二步，三位“镖手”上场。他们双手握着梭镖，轮流将三副（六支）梭镖投插在牛的脊梁上。这时牛已是遍体鳞伤，疼痛得不知所措，丧失了一头斗牛最起码的攻击力。 我们最勇敢的装束得最英俊的真正的斗牛士这才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观眼前。他舞动着大红色的斗篷，斗篷下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一招一式都是那么刚劲，潇洒。然而，望着斗牛士的挑逗，那斗牛却全无斗志。它已筋疲力竭，鲜血淋漓，口吐白沫，任凭红色的斗篷在眼皮下晃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它居然跪了下来，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斗牛士。看台上的观众却不为之动容，不停地跺脚，击掌，为它助阵。就像为倒地的拳击手助兴，要他在最短的时间内站起来拼搏。

一个毫无斗志的敌手对于勇士，无疑是一种侮辱，于是斗牛士更卖力地在牛身边忽左忽右地晃来舞去。然而那牛仿佛明白，无论它战与不战都必死无疑，而宁死不战。观众席上有人挥动白纱巾为斗牛求情……这时，斗牛士终于放弃挑逗的伎俩，将手中的长剑又稳又准地从牛背部直插向心脏。不消两分钟，那牛就栽倒在了沙地上……几个助手一拥而上，用短刀往它身上胡戳一阵，让它不再活过来。接着三匹马拖着“战死”的斗牛，在凯旋乐声中离场，沙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路……

观众显然认为这样的战局不够刺激，又“奥嘞，奥嘞”地呼唤着第二头斗牛入场。沙盘上的血迹刚刚被推平，一头毛头毛脚的乐呵呵的年轻斗牛又活蹦乱跳地进场了。

他们在肥美的牧场被精心饲养了四年，时不时有啤酒伺候。哪知道今天就是他们幸福生活的终结之日？他们从出生起就受人之恩，因而与人为友，哪里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在今天展示人的强势和勇猛，而与人玩一场交战的游戏？

这游戏其实并无悬念而言。每场斗牛要由三个斗牛士轮番杀死六头牛。十五分钟一头，毫无例外。一切都按计划周密地准备着，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想任何一场球赛都比斗牛更有悬念和挑战性。

这游戏毫无公平而言。交战的一方是掌控着生杀权和游戏规则，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斗牛士。而另一方是毫不知情，毫无计谋，除了牛犄角并无利器的势单力薄的憨牛，根本不成对手。

这游戏是一场预设的骗局。牛本无斗意，但既要成为斗牛表演，而不像屠宰场，最关键的看点就在于如何让牛进攻，表现出斗牛士在死亡威胁下的英勇善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明明已经把牛刺成不具威胁力的重伤，再去故意挑衅，让牛向自己冲击，然后英勇地使出剑术，博得最后英雄般的胜利。这是一个不正当的胜利！

当然在西班牙历史上也有斗牛士惨死的意外事件。曼诺缇（Manolete），西班牙最出色的斗牛士，却在1952年因一次疏忽被牛从背后袭击致死。他的死让西班牙人悲痛不已，他的纪念碑就矗立在马德里斗牛场门前。他虽败犹荣。而那头取胜的斗牛并没有光荣地被免于一死，下一个上场的斗牛士为他的同伴报了一剑之仇。战与不战，胜与不胜，都必死无疑。哪有输赢之分？

我不知道牛在临死的一刻，是仇恨，是绝望，还是觉醒。当然这一切都无助于死的命运。整场表演让我最难忘的是斗牛快乐的，愤怒的到无助的神情。特别是那头下跪的斗牛凄厉的颤抖和求情的眼神。自古以来，我们崇拜的英雄气概是威武不能屈，宁死不低头。而今，我却被眼前这头牛拒绝为颂扬搏杀的勇敢而一跪不起的顽强深深地感动了。无声胜有声，不斗胜于斗。它动摇了我作为人的自尊，它让我内心在滴血……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当第一头牛倒下时，我们团中一位女孩就退场了。第二头牛倒下时，全团都要退席。只是导游考虑到尊重当地传统，要我们等到第三头倒地才离开。

走出斗牛场，看到几只顽皮可爱的小狗被主人爱抚着，快乐地摇着小尾巴。它们是被人宠着爱着的幸运儿，连死都是安乐的。因为它们的快乐带来了人的快乐，而被人选来做宠物和朋友。然而，同样的人们却眼睁睁地看着斗牛被血淋淋地残杀而自豪着，享受着，快乐着。因为它们能满足人作孽的兽性，而被人选来做这种嗜血娱乐的斗牛。同样是动物，待遇天差地别！

而这种差别并不是上帝决定的。上帝造物原本都是平等的，他们本应快乐地过着各自的生活。是人将其中的少数划归为人类的朋友，于是它们就成了宠物、自家人。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人当劳力、奶妈、美食的牛却被列入另册。人看中了它体壮，却不善斗，无利齿的食草动物的特质，居然用它来替代狮，虎做“斗兽”表演，让它惨遭蹂躏。可怜的牛，一生活得辛苦，一身为人所用，却死得如此悲惨, 如此冤屈！

欺善怕恶，为所欲为的人啊！我无法不为做强势的人而感到羞愧……

回到美国，有朋友委婉地表达了她们对我的不满：“真没想到你也会去看斗牛”，似乎我也沾了血腥和暴力倾向，我有口难辨。

其实有关斗牛的人道问题始终有争议。葡萄牙的斗牛规则已取消了当场刺死斗牛。然而，斗牛的发源地西班牙的主流民意仍是保留这两千多年的传统节目。斗牛源于公元前 711年在阿方苏八世皇位庆典上的表演。从此成了西班牙上流社会的娱乐性运动，然后普及到每一个大城市。古代的斗牛士是骑马的。由于对马的伤害太大，自1724年改为地面战斗。逐步改良的游戏规则和斗牛技艺及器诫只是更有利于斗牛士的安全和速战速决。

为什么这种嗜血的娱乐节目并没有随西方文明，博爱的进步而取缔？因为人类对强势的崇拜，因为自古以来人类以搏杀，征服为勇敢的象征，因为人类与动物同源的基因。斗牛不仅是我们返祖的征兆，大概也是我们在现实世界中杀灭生灵的丑恶行径的写照。牺牲成千上万百姓生命的不公正的战争和流血的镇压难道不比斗牛更残暴吗？取缔斗牛表演也许指日可待，而取消非正义的战争，特别是强杀伤力的战争也许要艰巨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