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外婆七十岁肖像。</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小时候,邻居的老太太们多数不同程度地裹过脚,可是没见过谁比我外婆的脚更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外婆的脚是那种标准的“三寸金莲”。连外侧的脚掌都折进去一小半,脚背由于脚趾挤压而拱得很高。身体重心全在脚跟上,走起路来咚咚作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外婆出奇的能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那时烧饭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每天要生煤球炉,煮饭用大鼎罐,厨房又离得远,中间还要经过一个黑暗狭长、堆放了很多竹床之类杂物的巷子。择好的菜和油盐酱醋、餐具要一样样从前厅端到厨房,烧好后又一样样从厨房端到前厅,一天来回走好多趟。事情虽然繁杂,可外婆却从不忙乱。我刚出生不久时,她居然可以一只手抱着我,用另一只手烧饭。一般人家大人做事,是把孩子放在枷子里,小孩子哭累了就不哭了。可外婆舍不得让我哭。后来弟弟出生了,她就用布带把我绑在背上,手上抱着我弟弟,仍然用一只手做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每天晚饭后,有的老太太呼朋唤友打麻将。外婆却没有闲着。她总是戴上老花眼镜,就着昏暗的灯光,在红纸衬着的玻璃板上,把黑白两色的猪毛一根根分拣开来,直到深夜。这是从毛刷厂接的活,每拣一斤猪毛,报酬是2分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60 年代初,粮食紧张。家里粮不够吃,外婆带我回到乡下。每天早上,她在腰上扎一条布带,别一把柴刀,挑着柴担上山。砍好一担柴,然后挑到6里外的镇上卖了,午后才回家吃饭。为了能攒钱给家里买点黑市粮,身材瘦小、小脚的外婆,每天像农村壮汉一样,爬山、挑担、走远路。日复一日,重复着这样沉重的体力劳动,从未皱过一次眉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那一年在老家,恰逢一位堂舅结婚,大人都忙得热火朝天,我在巷子里跑来跑去,不小心把炉子上一壶滚开的水撞翻,开水烫得我双脚膝盖以下全是水泡。外婆心疼得眼泪直流。从此,我不能下地,大小便都是外婆抱上抱下。那一年我6岁,抱在手里并不轻松。农村医疗条件有限,伤口愈合慢,外婆就到处打听各种偏方。听人说蜂蜜好,就搞蜂蜜,又有人说蛇油好,又想办法去弄蛇油,最后还是找到一种植物的根,捣成泥状敷在脚上,效果奇好,在外婆的精心照顾下,我的烫伤很快的痊愈了,神奇的是,居然没有留下什么疤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红卫兵”大串联开始了。爸爸单位设立了“红卫兵”接待站,就有了洗被子的活。洗一床被子的报酬是3角钱。外婆报了一个数字:“每天6床”。那时,家里共7口人。料理这7口之家的饭菜,再加上家里的卫生、缝补浆洗,这对任何一个家庭主妇都是满负荷的工作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我们这栋宿舍12户,只有我们一家接了这种活。整个单位一百多户,数我们家接的最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每天早上,外婆先用大小脚盆把6床被子浸泡上,接着风风火火把饭烧好,然后架起一口大脚盆,挽起袖口,脚下垫两块砖头,以防水溅湿棉鞋。然后一床一床用力搓洗。洗净,晒干,叠得整整齐齐,再由我送到爸爸单位去。那是寒冬腊月,水刺骨的凉。外婆头上却常常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那一个多月,外婆非常累。但数一数收入,竟比在厂里上班的妈妈还多,外婆十分开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1968年底,我迁校去了温家圳。有一次排队打饭,轮到我的时候,食堂的大师傅突然停下手中的活,盯着我肩头的一个补丁,问:“这是谁给你补的?”我说:“是外婆补的。”大师傅赞叹道:“这针线活,吃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那个年代,一般人家的孩子,衣服上有几个补丁,是很正常的事。没想到的是,一个补丁也能给我带来荣耀。我回到寝室,细细的端详着外婆缝补的补丁,每一个都平平整整,针脚细密而均匀,布与线的颜色也配得恰到好处。好多年以后,当我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诗句时,就会想起大师傅这一句称赞,眼前会浮现外婆在灯下,戴着老花镜,飞针走线的情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外婆平时很少生病,到 70岁的时候还很硬朗。在那个年代,真的是人生七十古来稀,能健康活到70岁的老人不多。有人问:“你家外婆为什么能健康长寿?"我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劳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外婆最终还是病倒了。1980年夏季,平日连感冒都很少的外婆,被确诊为癌症晚期。这一年,外婆一手带大的我们兄弟四个,两个上了大学,两个参加了工作。外婆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就吵着要回老家去。说,现在我没有什么牵挂了。乡下的空气好,对养病还更好些。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外婆进入了弥留状态。父亲找了一个车,我把外婆抱上车,在她耳边轻声说:“外婆,我们回家”。外婆没有任何反应。当年能抱着我烧饭,挑着柴担往返奔波,终日忙碌不知疲倦的外婆,此刻身体变得那么轻。我抱着外婆,肝肠寸断。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车子进村时,一直昏迷的外婆竟然清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和路边的乡亲打招呼。安顿下来以后,外婆除了行动不便,神志完全清醒,和乡亲们说起从前的事情,经常开怀大笑。如此一个多月,我甚至相信,由于回到故土,奇迹已经发生。然而,在一天早晨,外婆还是撒手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外婆说过,要叶落归根。她最终回归了生前曾经辛勤劳作的土地。 </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1968年10月,我父亲下放武宁前夕,全家人在真真照相馆合影。此后不久,我迁校去了温家圳,妈妈上班的工厂迁去了石岗,家里全靠外婆带着三个弟弟,苦苦支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