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写我的苦难

花山行

　　我相信，写苦难的文章是有人看的。

不是说我经历过多少苦难，在同龄人中，我吃过的苦，可能真的远远超过了他们。我把这些苦难写出来，一则是给自己留下人生的脚步印；二则给自己的孩子看看，他的父亲，曾经从苦难中走了出来，用自己的努力改变着人生的命运；也希望给同样困苦经历的读者朋友读后，引发一点人生的共鸣，知道生活的不容易，知道每一步之艰难，才会更加懂得珍惜，珍惜当下，进而更加热爱生活。

你现在的生活，其实是你人生中最好的状态。

我为什么心中总淤积着苦难，因为我是从苦难中过来的人。少时饥饿，长时被人讥笑，排挤。我出生在句容天王一个贫民家庭，家里姊妹五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记事不久便是饥饿， 每天都是想吃饱饭，那种对于饥饿的痛苦感，这种印象记一辈子。因为家里人口多，粮食常常不够吃，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几个孩子就会饿得哇哇大哭。母亲就想方设法弄东西给我们填饱肚子，能吃的，都吃。母亲是苏北人，会做一种饭食叫“小鱼打糊拉子”，把捕捞上来的小鱼掐了，和着面粉煮一锅，别人闻着非常腥气的“小鱼打糊拉子”，我们几个孩子能喝上几碗。菜更加匮乏，把人家吃完丢的西瓜皮、冬瓜皮捡回家，削后炒了当下饭菜吃。实在没有菜吃的时候，母亲就拿一个小碗，倒点酱油、和点米汤，蘸一口酱油汤，下一口米饭。荤菜是难得吃到一回，有一次，村上一只野猫被车撞死了，母亲把它捡回家，烧了一顿猫肉给我们吃。

吃水果，那是一种奢望。有一次，我在老屋左侧的土丘上厕所，所谓的“厕所”，也就是在竹林里挖一个坑，四周的竹子遮丑。有一次，父亲外出做工，人家给他一个苹果，他没舍得吃，带回给孩子吃。父亲到家后，喊着我们的名字，说吃苹果了，我一听有苹果吃，提起裤子，飞快地往下冲。从土丘到家之间大树上系有一根粗晾衣绳，我没有看到，一头冲出，脖子被晾衣绳牢牢卡住，人腾空而起，重重摔倒地上。眼前一片金星，不省人事。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母亲的哭喊中睁开了眼，父亲在不断地掐我的人中，醒来虚脱的我，嘴里还喃喃地喊着那个苹果。

我从小影响不良，身子孱弱，长得瘦小。饭经常吃不饱，更不要说吃一顿肉了。有一次，村上一个老人过世，按照习俗，要摆酒席，酒席上有一道菜叫扣肉，油晃晃的，我那时七八岁，看着眼前的扣肉，馋得直流口水。后来实在是饿极了，小心地上前在碗里抓了一块扣肉塞进嘴里。“哈哈！看，这穷孩子偷肉吃了！再来一块啊，快看！”有人在喊，我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回事，看有人叫我再吃，又抓了一块肉放进嘴巴。“吃啊！不要钱！吃得像条狗一样，哈哈……”吃饱喝足的人围着我，像欣赏一个小乞丐。“你给我放下！”我的小叔叔循着嘲笑声走了过来，“穷要有骨气！人家笑话你给你吃的东西，饿死也不要吃！以后自己有本事了吃自己的！”我当时吓坏了，丢了那块肉，大哭跑了出去，从此，我哪怕再饿，都不会吃别人施舍的东西。

我母亲是苏北人，嫁给父亲后很少回娘家，我外公去世，由于交通不便加上信息不畅，母亲都没有来得及赶回去看外公最后一眼。母亲回一趟娘家不容易，坐车要一天半，先从家里坐到南京中央门汽车站，在车站住一晚，第二天再坐车、转车，辗转到外婆家天已经黑了。家里穷，有时连路费都没有，母亲几年才能回一趟娘家，外婆那有急事，打电报来，母亲只能把家里几只下蛋的母鸡挑到街上卖了换钱，凑齐路费。自从生了五个子女后，母亲回娘家的次数就更少了，一来实在是没有路费，二来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使母亲不能闲暇下来，每天出去给人家割稻、插秧打工挣钱。有一年夏天，母亲趁孩子放暑假，带着我们姊妹五个回苏北外婆家，晚上到了中央门车站，母亲抱着孩子们睡候车大厅的角落处。第二天早上，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小妹，其他的孩子一个拉着一个，排队准备上车。到了检票口，一位胖女人拦住了我们，要我们补票。母亲和大姐买了车票，二姐和我加上妹妹因为个子不够，不需要买票，胖女人以我们人多，占车上空间，硬要再买两张票，母亲再三解释，这几个娃还小，个子没有达到，请检票员行行好，放我们过去。胖女人不听母亲解释，大声嚷，“今天不买票，你们几个不要想上车！”动静很大，一下聚拢来很多人围观，我们母子几个堵在那里。母亲抱着小妹，小妹受了惊吓，大声啼哭。母亲哀求胖女人，看在孩子的份上，让我们上车，胖女人很不耐烦，不依不饶，没有放行的意思。“我们几个有肺结核！”母亲突然大声喊道。一听肺结核，胖女人闪到一边，其他人也散了很多，“我带孩子们去看病的，我们都有肺结核！会传染的！”母亲的声音大了一些，“快走，快走！”胖女子打开检票门，我们逃也似的上了车。原来，生病是最容易看出人性的，我相信。母亲说的肺结核是真实的，母亲年轻时患过肺结核，后来治愈了。我们几个孩子没有被传染，母亲也是太急了才那样喊的。

因为没钱交学费，从小学到中学，我上课几乎没有拿过新书，都是别人用完的旧书，旧书没有的话，我就只能裸听。下课了，同桌去玩了，我把他的书拿过来看，抓紧时间学一遍。我上学的时候，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是没有一次得过三好学生，理由都是“没有交学费”。小学六年级，有一次语文老师要大家购买课外辅助练习，我没钱买，全班在写我只能发呆。同桌成绩不好，他买了不会写，也不肯写。于是，他把辅助练习让给我写，我趴在桌上一题一题认真写起来，语文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踱到我身后，我浑然不知。“这是谁的练习？”老师问。“是我同座的，他让给我写的。”我小声地回答。“你没钱买，你凭什么写？”啪！那本练习本重重地刷在我的脸上，我一个踉跄，从座位上栽倒在地。过了一会后，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拭干嘴角流出的血，默默地回到位上。

我从小就不喜欢去学校，直到现在，别人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厌学的家伙。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待在学校，每天都遭受嘲笑和挖苦，像刀片一样在割伤我的心。因为家里穷，我卑微到了极点，一度，我非常憎恨我的出身，也非常怨恨父母，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却不能给我创造和同学一样的衣食学习条件，这种怨气和自卑感一直伴随着我。在读师范时，由于每月生活费拮据，生活用品不够用，牙膏用完了，偶尔会挤用一下同学的。结果被同宿舍镇江一个的同学发现，在宿舍里搞起了“串联”，联合了几个人到班主任处告状，要把我踢出那个宿舍，后来事情闹得挺大，我也是一个大小伙子了，觉得颜面尽失，一度在家里待着不肯去上学。后来，班主任再三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服了我，并调整了宿舍，我才重新回到学校。你穷，你都没有办法解释，你什么都是错的。

自卑会衍生出两样东西来，一个是自强，一个是自负。我这两样东西都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比一般人都能吃苦，因为我知道，我的起点太低了，举目望去，没有哪个可以依靠，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从上学到工作，我卖过贺卡，摆过地摊，去工地上打过桩，在乱石堆里搬过砖，为了多挣点钱，改善一下家里经济条件，我几乎什么累活、脏活都干过。我买房子的时候，凑齐首付，每月工资仅剩下两三百，我把这些钱仔细地省着花，那时，最怕的就是出现生病和人情往来。房子装潢的时候，为了省钱，搬装修材料上楼，我都是自己动手。有一次搬瓷砖上楼，因为没有搬运经验，也不知道合理地用力，要慢慢来不能急，要做一会歇一会，我仗着年轻，咚咚咚，一口气搬上去冲下楼，结果在中途，我一步踏空，人和整箱瓷砖重重地摔倒，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头撞在铁柱子上，昏了过去。

有人说过，我有的时候显得很自负，其实那是自卑的另一面。就像一只刺猬，为了保护自己，全身扎起毛来，不亲近别人，也让别人靠近不得。生活的重担，让我早早地老成，我很早就不轻易表现自己的喜怒，不轻易地敞开自己的心扉，外现出来的都是洒脱和不羁，甚至有点嘻嘻哈哈，内心深处的生活负重感却一直伴随着我。我不知道生活中苦与甜的分成比例，但是却坚信，努力的人生，哪怕不见得有什么出息，至少，在你努力的背后，生活其实在一点点发生改变。现在，我已经有了安逸舒适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住房，有了温馨的家庭，有一辆代步小车，有一个自己喜欢且能养家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我已经很满足了，人，活着就是一种心态，当你向生活报以微笑，生活肯定会馈赠你更多的微笑。

我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看得开才能不惑，活得通透才能更好地生活。现在，我突然觉得，经历的这些苦难，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财富。苦难是一所学校。梁启超认为，患难困苦，是磨炼人格之最高学校。正如曾国藩所谓言，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从磨练后得来。苦难是一本启智的经书。当我写下丰富的生活阅历时，又夹杂着睿智，细细品味自己亦开朗，原来生活是这样的。苦难又是一位真诚的老师。它告诉生命的内涵，告诉我们生活真诀：正视、坚持、坚韧、奋进。培根说，奇迹都是在厄运中出现的。我的一路走来，何曾不是如此。强者的人生意义在于他为实现理想所作的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的搏击。

感谢苦难，它使我写出有生命的书，我的生命之花总是在苦寒中开放着。记述着吃苦受难的经历。这本书，可以称之为一个普通农民儿子的奋斗史，生命如东逝的流水，若流淌在平坦的河床，水势必定平直，只有迎向礁石，生命之水才会激起灿烂的浪花。万里江河，最好看的有两处，一是长江三峡，一是黄河瀑布，俱是阻拦所致。流水在碰到坚强抵触，浪花才会飞溅，出现壶口瀑布的雄壮与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