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鱼小小说《一念之间》主题的多义性

季锦程

小说的主题，是指小说家在作品中通过描绘现实生活图画、塑造艺术形象所显示出来的，贯穿一部小说始终的基本思想。非鱼的《一念之间》通过时空交错、象征与意象、细腻心理描写、对比与反差、留白与悬念以及平淡语言与生活细节等艺术手法，生动展现了男女主人公二十年间的情感变迁与人生际遇，呈现出一幅深邃而富有哲理的情感画卷。因而呈现的主题往往是多义的。

小说可以从标题、情节、人物、环境和作者五个方面对主题进行探讨。有的小说的标题除了表面意思外，还有比喻义、象征义或双关义等，往往隐含着小说的主旨；小说塑造人物离不开情节，而情节常常有揭示主题的作用，情节的发展变化是矛盾冲突的发展的体现，抓住矛盾冲突就可挖掘小说揭示的主旨；在小说中，作者浓墨重彩塑造的主要人物就是“主题性人物”，他的际遇遭逢、命运归宿常常联系着社会生活的本质，显示着作品的主题，把握其典型性格及其生成的历史，即可窥见作品的主题；环境描写可能主要是为展示人物行动和命运及刻画人物性格创造必要的条件，提供生动的情景，但同时也是以间接的形式表现主题，有时可能带有象征或隐喻性质，可以从中揣摩主题；抓住文本里不同的人、事、物，再分别探究作者对他们或它们的情感态度，抓住小说中流露作者思想倾向的关键性词语或语句来把握。

从标题上看，可以揭示时间与记忆的力量的主题。“一念之间”不仅指向瞬间的决定，也指代那些突然涌现的回忆，如看到月亮想起他，显示出时间虽长，但某些特定情境下的情感触发点仍能唤醒深层记忆。 时间在小说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既是疗愈伤痛的良药，也是抹不去回忆的刻度。二十年间，主人公们各自经历了事业的成长与人生的起伏，但对彼此的记忆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淡忘。他们能在重逢时迅速认出对方，表明那段共同的过去仍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从情节上看，揭示了命运的无常与偶然的主题： 小说开头即以“二十年前的月亮很亮，和今天晚上一样”引入，暗示着时间的流逝与记忆的轮回。男女主人公在散步时意外相遇，如同当年看电影时的偶然牵手，这些情节突显了生活中偶然事件对人生轨迹的深远影响。二十年后的学术讲座再次将两人命运交织，揭示了人生中“一念之间”的决定可能带来长久的人生分岔，以及冥冥之中难以预料的重逢。 从人物角度分析，可以揭示错过与遗憾的主题：故事中男女主人公在青春时期面临爱情抉择时，因种种原因未能走到一起，选择了各自的人生道路。尽管他们都曾试图联系对方，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这种错过不仅体现在地理距离上（分别在两座城市任教），也体现在心理距离上（不再关注对方所在的学术领域）。小说通过描绘他们的内心挣扎与自我安慰，展现了面对失去的爱情时的无奈与遗憾。 从环境描写这个角度分析，可以揭示情感的复杂性与成熟的主题：作品中的几次相遇的环境处理和二十年后重逢的晚餐场景，都体现出这一点。二十年后重逢的晚餐，两人的对话显得拘谨而尴尬，体现了他们在经历生活磨砺后对情感表达的克制与成熟。他们对彼此近况的询问与回答，表面上平淡如水，实则隐藏着对彼此生活的关切与对过往感情的怀念。这种情感复杂性体现在他们对自身经历的简短概括中，以及对对方提问时的犹豫与思考，反映出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对待情感关系更加内敛且深思熟虑。 从作者角度看，可以揭示人生的抉择与接受的主题： 小说作者借女主人公之口，用“千万个日子，千万个一念之间，最终，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表达了人生是由无数个瞬间的选择累积而成，每个“一念之间”的决定塑造了现在的自己。主人公们在二十年前做出了各自的人生选择，尽管可能伴随着遗憾，但他们最终接受了这些选择带来的后果，并在各自的生活中找到了立足之地。尽管内心深处可能还留存着对过去的怀念，但他们已学会放下，接受现实，并以成熟的心态面对重逢。 《一念之间》这部小说通过细腻的情感描绘和富有象征意义的情节设置，探讨了人生的偶然与必然、情感的执着与放下、时间与记忆的辩证关系、人生路径的多元可能性以及社会身份与个体情感的冲突等多个主题，展现了作者对人性、情感和社会现象的深刻洞察。 附小说原文： 一念之间

非鱼

二十年前的月亮很亮，和今天晚上一样。

散个步而已，怎么会突然关注起月亮了呢?

人。灯光月光树影里，走过一个人， 和他太像了。可是,怎么又突然想起他呢?很多年,他都是不存在的。

人影憧憧，摇摇晃晃,手臂紧贴身体。

他们去看电影，电影名字忘记了，主演也忘记了，只有手心里的汗。他说，跟我回南方老家吧。她摇摇头。他说，要不我跟你走。她又摇摇头。他说，那我们都留在这里吧。她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他说，我送你回去。她看着又圆又大的月亮,并不想回宿舍，或许还有第四种选择?

第四种选择是别人替他们选的。他去了一所本市的高校教书，她去了另一座城市的高校教书。

他们的名字同出现在一家核心期刊上 ，紧挨着，就好像那天晚上在电影院里一样。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她想，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就当是同学或者朋友。又想,算了吧,这么远，能怎么样呢?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时常翻阅各种社科类期刊，都没有看到他的名字。

实际上,在学校当了两年助教，他又去考研、读博了,然后出国了。等从国外回来，他成了一位知名学者，研究的领域超出了她的教学范围，她自然看不到他。

对于不在一个轨道和频率不同的人，挂碍少了,烦恼自然也少了，各自只在各自的红尘里浮沉煎熬。

突然有一天,学校给老师们发票，说是市里邀请一位知名学者讲学，专门为他们学校安排了一场。拿到票后，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恍惚了一下，同名同姓太多了。

讲座开始，他被校领导请上主席台，一眼，她就认出是他。从校领导的介绍里,她对他有了新的了解。博士海归知名学者、学科带头人。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整场讲座，她听得一团乱麻， 只有手心里的汗。

从掌声里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往后台走，她盯着那个背影，目送他离开，手臂紧贴身体。

从会场回到办公室，她的脑子又开始乱了。他是知道她在这座城市、这所学校的,那么他有没有一瞬间，会记起她呢?知名学者，不要说校领导，市领导也会当座上客，多少风云世事，一个她，算什么?她自嘲地笑 ，把他放进回收站,并清空。

他当然没那么健忘，再知名的学者，也有青葱岁月可追忆。讲座的时候，他也曾目光逡巡，试图找出那个摇头不语的姑娘，但并没有发现似曾相识的面孔，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调走了呢?也许回了老家所在城市了呢?

一直等到宴会间隙，他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找到了机会，问陪同他的学校工作人员，有没有这么一名女老师，教古代文学。工作人员很年轻，对学校老师的情况不是很了解，知名学者问话，紧张得不行，随口就说，没有。果然，大家都有太多的变化，他微微一笑，她这一 页就翻过去了。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牵挂。但几天后，校长突然给他信息，说工作人员无意间说，他曾问过教古代文学的一位女老师，学校是有这么一位老师的，问需不需要帮他联系。他用知名学者的态度回答，谢谢， 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而已，下次来再联系吧。

原来，她一直在。那么，听讲座的时候，她是否也在呢?如果在，她应该是能够认出他的，她怎么也没有和他联系呢?

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一个人放下，一个人放不下。就会有遇到的机会。

学校里骨干教师外出进修，有半天的课，是他来讲。

不同于大讲座乌泱泱的人，进修的课堂只有二三十个人，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她。

彼此微微一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

课间休息，他们站在走廊里，交换电话，添加微信。都挺好的?挺好的。你呢?也挺好的。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好。地址回头发你微信。好。

接下来的课，她听得认真明白。他变化真的挺大，口若悬河，才思敏捷，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木讷的他。

两个人吃饭，吃得并不轻松，甚至有点儿尴尬。基本情况介绍完了，接下来呢?他先打破沉默，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她其实也想问这句话，既然他问了，她就得先回答。可是，从何说起?

想了想，她说，千万个日子，千万个一念之间，最终，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他点头，可不是。

就像今夜,突然看到月亮，突然想起他，不过也是一念之间。

——选自秦俑选编的《2023年中国小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