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文脉

邓继荣的诗文、油画

<h3>  秦淮河,可谓南京的母亲河,这条河素面朝天,波澜不惊,千百年来一直静静地流淌,伴随着南京城的成长。秦淮河流经夫子庙的一段称内秦淮河。夫子庙明清时期拥有中国最大的科举考场——江南贡院、江南最大的孔庙、学宫,又是老南京的商业闹市,但自民国以后南京市的商业、文化中心已经转移到新街口、鼓楼一带,天下第一文枢的夫子庙式微了,像同时期北京的天桥、上海的老城隍庙,被更现代、繁华的王府井、南京路替代了一样。 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末的初、高中学习阶段,都是在秦淮河边乌衣巷内城南中学(现为南京市第二十七高级中学)里度过的。 走过夫子庙的文德桥不远,就进入了一条因唐代诗人刘禹锡《乌衣巷》而闻名。乌衣巷是晋代王导、谢安两家豪门大族的宅第,两族子弟都喜欢穿乌衣以显身份尊贵,因此得名。当时乌衣巷门庭若市,冠盖云集,走出了王羲之、王献之,及山水诗派鼻祖谢灵运等文化巨匠。“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借桥边野花丛生,黄昏时分冷落、荒凉景象勾勒出乌衣巷的沧桑变化,当年筑巢王、谢两个家族堂前的燕子,已飞入了寻常百姓人家。往事如烟,沧凉、悲情之中,总让人不免萌发几多抱负、励志之心。</h3> <h3>  那个我往返多年的乌衣巷,是一条及其冷清的寻常巷陌,巷子两边除并列着灰瓦、白墙的民宅、院落之外,房舍间还有一畦畦菜地,不远就到了我的母校,从学校再往前走一会,便到了巷尾的一座古老的小园林——白鹭洲,竹篱笆、野草花围着的小园林,大门门楣上砖雕“东园故址”四个字,据传东园是明代徐达的一处私家花园,而后改的白鹭洲之名却是借用唐代李白大诗人的“二水中分白鹭洲”诗句中的“白鹭洲”三字了。园林一度冷落,鸟雀在很少游客通过的园子门口地面蹦跳。如穿越白鹭洲,就到古城野草丛生的城墙根了,这里是我童年时代和小伙伴们逮蟋蟀的地方。学校大门对着一片菜园子,站在学校的门口向四周望,清冷又孤寂,找不到一点点东晋时期王、谢家族豪门府宅的痕迹。 当时我对夫子庙泮宫里的书市兴趣渐浓,哪些栉比鳞次的书店、字画店、古董店、买门联对子国画的书画屋、裱画店和绘制放大人像照片的画屋。南京夫子庙自明、清到解放初期曾是与北京、苏州、杭州地域的全国四大书肆之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秦淮文化余脉至今仍滋润着秦淮河岸的人们。</h3> <h3>  我对夫子庙街头杂耍、魔术兴趣不大,倒是常在周末和弟弟到文庙大殿改造的戏院里看提线木偶、皮影戏等,5分钱门票就可以看一场。还有京剧、扬剧、越剧表演,周末爸爸也会带我们去看,门票要2—3毛钱。戏看不懂,我总是被老旦没完没了咿咿呀呀地唱睡着,也总是在倾倾哐哐武打锣鼓声中惊醒。在乌衣巷中学六年期间,如果哪天放学早,我总喜欢在夫子庙书市里转悠,翻阅书籍、画册,旧苏联画报里往往印有苏俄时期油画作品,格林童话里有十分精彩的插图,只要自己喜欢的,爸妈给的零用钱虽不多,我都尽其所能买回。 我对书市的喜好还与我的一位语文老师沈文渊有关,高中三年沈一直教我们班,我天生爱好文学,语文成绩在同届名列前茅,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我一度还是学校黑板报的主编呢。与沈老师工作、学习上接触,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沈是我校高中文学教研室的主任,毕业于原金陵大学,他出身名门,其父亲是过去金陵文学院的一名研究员,担任金陵文学院学刊的主编,更为显要的是,他的父亲是位著名私人藏书家,藏有祖传下来的各种珍贵古籍、善本九万余册,沈老师的父亲1964年去世,所有藏书都被沈老师继承,用红木的书柜、书架摆放在他家藏书楼里。 我常到秦淮河边钞库街他家求教,高墙大院中一套沿内秦淮河床的房子,天井里爬着紫藤花,朝天井的一面墙都是木格花窗和木格门,他家的客厅、卧室、厨房都在一楼,北面窗户是对着秦淮河的,看得见窗外飘动的柳丝和缓缓流动的秦淮水。藏书间、书房在二楼,有好几间,用那么大空间私家藏书真是不敢想象。沈老师对我说,他们家藏书是从清代他的曾祖父开始的,解放以后他父亲已经很少继续收购古籍,但私人保护这批书也是需要不少资金和精力的。沈老师对我说了不少他们家购书、维护书的故事,我不太听得懂,只是觉得私人收藏这么多古籍实在不易。沈老师喜欢研究古籍,练书法,每天都在安静、怀古的环境中看书、备课、练字。沈老师在学校虽是语文老师,可一回到家便是一位古文献研究专家、修复师、管理员。 沈老师少不了要我陪他到夫子庙逛书市,他教我怎么识别典籍中的抄本、刻本、影印本,刻本中的雕版本、活字本等。在他的藏书楼里我还看到珍贵的秦代竹简、汉代卷轴、明清册页。虽然我以后未能进入古文献领域的工作,但我在沈老师教导下明白了秦淮河岸,曾经是收藏、流传过中国悠久的文化典籍的地方。我喜爱画画,曾在沈老师那里逐本借阅《芥子园画谱》、《十竹斋画谱》临摹,在他的藏书楼里初见线装明清版本的古籍《四书》、《五经》、《全唐诗》、《二十四史》、《史记》、《资治通鉴》等等,眼见着蔚为壮观藏书,感到中国文化之浩淼,真想考上大学飞到那个天空中自由翱翔,但是再也没有想到,我到高中毕业时文革开始了,人们原来理想中的世界彻底颠覆了。山雨欲来,沈老师意识到自己的藏书即将面临涂炭的危险和自己可能面临的灾难。便抓紧时机,断下决定,把这批典籍捐给了南京市文管会,文管会决定接受,很快就调集汽车运走,我与学校的老师、同学们都对沈的果断善举表示理解和高度赞赏,同时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h3> <h3> 一九七六年冬,我经历八年插队落户后上调回城,八十年代初为参加成人高考学习,到母校开高中学历证明时,想到要去看看培养我们多年,捐献宝贵藏书的沈老师,沈老仍健在,已退休多年,住在白鹭洲某教师高级公寓里,我提着水果、鲜花去拜访他:“沈老师对不起,近十年未能过来看你,老师身体还那么好。” 我給沈老师深深鞠了个躬。 一番相互问候以后,我问起了沈老师那批珍贵藏书的下落。沈说:“我父亲在世时收藏方面颇有名声,当这批收藏传给我以后就有了捐献给国家的想法,当时我的捐赠引起市文化局有胆有略领导的重视,他们在接受以后安排藏在朝天宫的地下室里,直到三中全会后落实政策,通知我可以索回,我既捐出怎么可能又搬回家呢,结果这批图书被市图书馆馆藏了,其中有几部重要典籍还成为国宝级重要收藏,发给我不菲的奖金,我哪能要。” “沈老师你真的不简单,关键时刻保护了这批宝藏,高风亮节、淡泊金钱,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沈老师不仅仅捐献了藏书,连自己居住在钞库街的祖屋,都在分配给他教师公寓时,转让给政府有关部门做民俗展览馆用了。 沈老师在2016年9月去世,享年九十岁。我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我没有辜负沈老师对我的期望,在漫长的工作历程中,在艺术设计专业方面取得成就的同时还坚持绘画和写作,成为省、市美协会员和市作协会员。我的女儿也在自己的教学岗位不懈努力,成为南京某高校的古文献学的副教授,要说我的专业还不全算接沈老师的班,我女儿算是接了,当可告慰九泉之下的沈老师。 秦淮文脉代代相传,千百年,不会断流。 2024年 4月 20日 作</h3> <h3>(文中图片采自网络,致谢原作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