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西二巷街头,一群老太太正围着一辆轮椅叽叽喳喳问这问那。推轮椅的男子长发披肩,浑身是肉,看起来年近不惑。这胖子,长得像歌手刘欢,确切地说,比刘欢胖,没刘欢高,人称“加宽版刘欢”。轮椅上的女人是他的亲妈:大肚腩、大脸盘、大嘴巴,双唇外翻。她正裂嘴向老邻居们哭诉着自己的不幸。生病前,她可是个爱说爱笑,性格直爽,说话比男人还男人的老娘们,我们且叫她“老何”吧,因为她姓何,六十多岁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说起老何,她之前也是个下惯苦的勤快人。那时候,她和老伴儿感情很好,干活也舍得出力气。这个“外翻唇”的老何,在打楼板时常常有讲不完的笑话逗工人们开心,工人们都喜欢她。因此,楼板厂老板就封了她当打板组的领导,打一厂板给她加10块钱,只要有她在,老板省心。</p><p class="ql-block"> 老何全名何芋,她嫁给了张家老大。两口子天天在几个楼板厂轮流打板,挣了不少钱,在南巷子盖了三间两层的楼房,卖了原先的两间老房子,从此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p> <p class="ql-block"> 老何家的老房子与创隆楼板厂老板家是对面。每到吃午饭时,她端个盆吃面,边吃边开老板娘的玩笑。</p><p class="ql-block"> “宋揣球,夜黑里(昨天晚上)可没跟我三叔在一块儿睡。你不行火,还是我三叔不行火儿?”</p><p class="ql-block"> 老板娘宋彩琴一句话也不搭承,只是边笑边吃面,老板任创龙一脸的皱纹都笑开了,他不恼也不笑,明知道何芋揭他两口子分居的短,还是喜欢天天晌午饭时间端着饭碗坐人家门墩上边吃边听这女人胡吹乱谝,仿佛这样才最能解人的乏气。</p> <p class="ql-block"> 一转眼,老何的一双儿女长大了。</p><p class="ql-block"> 老何干活是一把好手,谝闲传有一张好嘴,偏偏过日子教育娃娃上,却是一个糊涂蛋。偏偏她的男人张老大又是个宠妻的男人,老婆说辘轳把儿能擀面就是能擀面,准没错。所以,这俩人感情特别好,日子又过得特别烂。人们常常能看到天黑时,张老大在灶间拉风箱揉面蒸馍,老何负责坐炕上遥控老张、给老张讲笑话听。一个笑眯眯地干活,一个不停嘴地煽播(乱谝),把老吵架、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的宋彩芹两口子能羡慕死咧。一家子钱多笑声少,一家子麦草窝窝里唱乱台(笑声不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何的女儿到了嫁人的年龄,不到三年却离婚了。老何的女儿又嫁人了,不到两年又离婚了。老何的女儿第三次嫁到偏远的区县去了,总算十几年过下去,不曾离婚。我儿子吃芋妈妈家的女儿酒席,从五岁就吃到九岁。如今他回村里,面对好多乡党都不记得了,惟独记得他的芋妈妈。乡党们说,这老何说话杠杠滴,做事就是个日八欻,咋像是靠着卖女儿过日子哩。</p><p class="ql-block"> “芳丽她婆婆是个咕咚(混账东西),成天整我娃哩……”每一次芳丽闹离婚,老何的嘴能把弹嫌亲家母的事讲上三天三夜,这种事,谁也不敢掺和,只听就好,没有人当着老何的面说半句话。</p><p class="ql-block"> “去年年根时,有天晚上我睡觉前去关大门,只听见“pia”地一声,老何家门外倒下了一个人,后来才知道是芳丽的女婿。张老大住院,芳丽全包。张老大下葬,芳丽全包。现在老何家过年的花销,也是芳丽全包揽了。芳丽女婿一个人打两份工挣的钱,几乎全被芳丽给娘家用了。女婿劝不动芳丽,气晕倒了。”</p><p class="ql-block"> “这不就是网上说的扶弟魔么?”</p><p class="ql-block"> “过完年走的时候,芳丽又给他妈留了六千块。我就说人家娘俩啥都不干,吃得比谁家都好,原来是有财神爷送钱呢。”</p><p class="ql-block"> “啊,听说芳丽的公公七十多岁了,都没吃过鱼。老人家真可怜。”</p><p class="ql-block"> 邻居们常常在背后议论着老何的女儿芳丽。</p><p class="ql-block"> “如果没有芳丽的资助,她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怂样子。”</p><p class="ql-block"> 说起老何的儿子,那个长得比刘欢还刘欢的胖子,哎!</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何两口子爱儿子,不是一般的爱。</p><p class="ql-block"> 儿子小张上初二那年,被一帮小混混连吓带骗,诈了几十块钱,就不敢也不想去上学了。</p><p class="ql-block"> “不想念就不念了,打楼板也能过上好日子。咱村几个楼板厂厂长都没念成书,还不照样把事干大了?”</p><p class="ql-block"> 一晃小张十八了,娃要去南方打工。好事么。衣服买了好几身,盘缠装了一千多,出发。</p><p class="ql-block"> 那年冬天,纷纷扬扬的雪花飒飒地下着,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了老何家门前。</p><p class="ql-block"> “妈吔,赶紧给司机把车费一给,你娃快被冻硬哩!”穿一身短袖短裤,光脚撒着一双拖鞋的“加宽版刘欢”边说话,边钻进被窝里去了,牙齿还冻得“咯咯咯”地响。</p><p class="ql-block"> 从此,长得像“刘欢”的小张真成了“留欢”。大日头底下,老何两口子汗流浃背地打楼板,儿子在凉房里躺在床上玩手机“留欢”。</p><p class="ql-block"> “芋娃,叫你儿子出去挣钱去么。这么大的娃娃不敢惯成个穷嘴懒身子。”有老人劝老何。</p><p class="ql-block"> “娃还小哩,你看他个子大,其实没劲。”</p><p class="ql-block">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楼板厂变成了驾校,老何两口子失业了,老了,病了。“留欢”长高了,变胖了,也快四十岁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日,跟老何家住对门的媳妇儿建议“留欢”去比亚迪分厂当装货工人,说活不重,月工资四五千。眼看着张老大天天靠吃药活命,自己也只能在家做饭,老何跟儿子都心动了,愿意去上这个班,何况还能天天免费蹭邻居的车回家,好事。</p><p class="ql-block"> 头一天上班去,“张留欢”高高兴兴提着个装碗的塑料袋上车,不想“咣当”一声,碗袋子撞在自家铁门上,烂了。换一个碗装上,上了一天班。</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他又拎着一个碗袋子坐车去上班。不料从车上往下跳时,又是“咣”一声,碗袋子撞在邻居的车厢上,又碎了。</p><p class="ql-block"> 事不过三。老何的儿子在邻居媳妇儿的建议下,第三天带了一个搪瓷大碗,谢天谢地,这次总算是吃饭时不用再去买个新碗。</p><p class="ql-block"> “小伙子,来帮姨提桶水。”</p><p class="ql-block"> “小伙子,去给叔买盒烟。”</p><p class="ql-block"> 张“留欢”心里不爽了:我是来上班的,又不是给你们当差的!叫你们呼来喝去的,受这样鸟气!不干了不干了!</p><p class="ql-block"> “忍一忍嘛。他们叫你帮忙,你可以不去么。”</p><p class="ql-block"> “初来乍到,他们腆着老脸喊我,我不好意思拒绝,其实我心里生气得很。这活干不下去了,明儿我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至少也得干够五天呀,够五天人家才给你结工资的。再说,来这儿的时候,你用摔碗礼做开幕式,街坊邻居都知道的呀,就这样不干了,人家问你咋又不去了,你咋回答呀?可别让人拿屁股把咱笑了。”</p><p class="ql-block"> “哥你要干你继续干,反正我明儿不来了。我受不了这个鸟气。”</p><p class="ql-block"> 说心里话,老何儿子还是觉得这世上只有爹妈对自己最好。从此,他又当上了“留守孝子”。玩手机时间长了,他也感觉寂寞,于是又买回来个自动麻将机。这下好了,有人来玩,就打麻将;没人来玩,就玩手机。不缺吃不缺穿,咱还不差钱(有姐姐呢),这日子多自在!</p><p class="ql-block"> 张老大去世了。几年后,老何突发脑梗住院了。</p><p class="ql-block"> 从医院回来,老何逢人就汪声大哭,身上疼痛就大声呐喊,那哭声喊声,南巷子家家都能听见。</p><p class="ql-block"> 亲戚邻居们纷纷去探望老何,老何收到了近三千元的慰问金,还收到了一辆旧轮椅。</p><p class="ql-block"> “阿弥陀佛呀,喝米汤的婆呀!”几个小屁孩儿聚在老何家门外,嘻笑着念念有词。老何家里,三四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女人一边敲打着铜器,一边长跪着不停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呀……”原来是老何的儿子用姐姐芳丽打来的钱请神婆为母亲驱邪哩。</p><p class="ql-block"> “阿弥的佛呀,喝米汤的婆呀!”孩子们学神婆子念经的声音更亮了,不知老何听见了没有。</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