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警陶爹

赤脚旅行

认识陶爹的时候他还是乡武装部长，年纪四十出头，乡里人敬老，稍微有点年纪又有些名望的人很早就被尊称为爹，与北方不同，南方的爹在辈份上相当于爷爷。

陶爹生就一副南方人难得的高挺身材，标准的国子脸，脸上带笑，笑容则在额头上激起一叠明显的波纹。那时候干部连个自行车也没有，太阳出来不久，人们就经常在村口路边看见陶爹踏步而来，见人就打招呼：“明老倌，你最近水色蛮好，冒跟满媳妇烧火吧”， “建仔，才出门啊？又会迟到咧，下次考试打一百分，陶爹奖你几粒糖粒子”。

再往前走，见一青皮后生仔犁田，手忙脚乱不太里手，田土被擂得乱七八糟，人也被牛拖得气喘吁吁，陶爹脱了凉鞋，裤脚一挽就下了田，接过犁耙牛鞭，架势一摆，对牛低吼一声：走！那牛服服帖帖朝前疾走，陶爹象个驾马的将军得意豪放，身后犁过的土垄齐齐整整，站在田边的那个后生则看得目瞪口呆。

陶爹不仅做农活是一把好手，满嘴还有讲不完的故事和玩笑，正史可以从盘古开天地讲到抗美援朝，妖怪可以从聊斋志异谈到大塘水库落水鬼拖人。至于开玩笑，他经常是不露声色就把你给戏弄了，一次路过一村头，几个闲着无事的堂客们大呼小叫："陶爹，进来坐，给我们扯哈白再走咯"。扯白是乡里土话，聊天、撒谎、讲故事都可以用这个词，陶爹听到呼喊连连摇手，“今天没空，大塘水库放水，好多人在抢鱼，我不去不行，怕出事”，说完急匆匆走了，几个堂客们信以为真，都去捞鱼，慌急慌忙找来渔具、水桶，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赶到大塘水库，只见水库里碧波荡漾，哪里有人捞鱼？大家一拍脑壳，碰哒鬼哦，又上了陶爹的当。

我们也见到过陶爷伤感的时候，那是谁家死了老父老母，晚上陶爹就来了，几个老者团坐在灵柩旁，一大碗白酒，传递着你一口我一口，几声锣响，哀歌就一句一句接唱开来，沧桑而悲切的调子绵远悠长，内容都是泣诉人生的艰辛、缅怀逝者的恩德。唱者当中，陶爹最为投入，尤其吟唱到十月怀胎那一曲，每每看到陶爹凄苦的泪脸。

据说陶爹还会京剧，革命样板戏，因唱功了得，曾吸引过一个长得俊俏的村姑，陶爹革命意志不坚定，恍恍惚惚有了那个意思，并且商定以“桃花映在阳澄湖上”为暗号约会，不料想被人识破，陶爹是有妻之夫，那时候这个问题严重得很，陶爹虽然沒被处理，但人家姑娘通情达理，为了保住陶爹前程，忍痛分手远嫁，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听陶爷唱过样板戏了。

陶爹最终还是受了处分，那是两个村为一块临界山地争了好几年，一日因小孩放牛引发冲突，结果双方大人介入打了起来，而且人越来越多，锄头扁担都使上了。陶爹正在不远处帮人犁田，一双赤脚飞奔过来，喊了几声住手，结果无人理他，陶爹急了，他长期带有一支老式驳壳枪，掏出来对天“啪啪”俩响，这才把人镇住，还有人大喊：莫打了,莫打了，陶爹来了，陶爹发宝气了！

双方住手，为头的都说，陶爹莫发脾气，我们今天村里有人办事，都喝多了酒。陶爹道：喝多了就打架？好，我今天陪你们继续喝，每村来三个酒量最大的，一个个轮着来，但有一个条件，你们冒灌醉我的话，这块地你们再莫争了，大家共用行不行？村民们哪里看过这种有味的场合，一齐喊要得要得。

簇拥着回到那个办事的村民家里，炒了几个菜，请了东家作陪，八仙桌八个人喝了起来，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围桌观战，精彩之时不断有人叫好。一直到晚上八九点，几个壮汉烂醉如泥，陶爹虽也眼神迷离，但谢绝了乡亲们的护送，披衣拿枪，哼着“风吹石头滚上坡，耙田耙出野鸡窝......”的乡里小调回乡政府去了。

陶爹因这件事受了处分，理由是未经请示擅自开枪。

后来为加强基层警力，陶爹转到这个乡派出所当所长，成了一名乡警，但我们很少看他穿警服，还和原来一样走村串户，与乡亲们嘻嘻哈哈。

快要退休了，陶爹感到身体却越来越不舒服，一次从县城医院检查回来，坐在中巴车上，几个外地来的烂仔在车上挤挤挨挨偷乘客的钱包，大家敢怒不敢言，到手后，这几个烂仔中途喊司机停车想逃，车门刚开，陶爹一条腿横拦在了车门口，且怒骂：“你们几个小畜生不学好样，想走？先过老子这条腿！”几个烂仔使出蛮力去推，谁知陶爹那腿纹丝不动，烂仔们知道碰了高手，只好乖乖跟着陶爹回派出所，一路上，烂仔们走前，陶爹不紧不慢跟在后面，那几个后生颤颤惊惊象被施了魔咒，无人敢跑，乡亲们见陶爹一个人抓了一群小偷，看把戏似的一路跟随，一路吆喝。

几个月后，陶爹因癌症病故，几万乡亲走在出殡的队伍中。

又几个月后，我看到配有陶爹着警服照片的报道：他被评为全国公安系统三级英模。

2005.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