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乔明亮</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2024年·清明</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2004年5月初的一个早晨,我正忙于准备参加总部在广西南宁召开的学术会议,突然接到妹妹从老家长治打来的电话,哭泣着说,母亲突发脑中风,已送往医院抢救。那一瞬间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眼泪夺眶而出,顺着两颊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数小时后,母亲脱离了生命危险,我从兰州乘机飞往了南宁。两天的会议,我坐在会场,心神恍惚,思绪完全沉浸在母亲苦难身世的回忆之中。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1917年农历9月4日,母亲出生在山西省长子县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这里丘陵相间,干旱少雨,土地贫脊。姥姥家靠耕种自有的几亩土地维持生计,一年辛劳也仅能糊口而已。姥姥生养子女六个,母亲为老二,最小的舅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p><p class="ql-block"> 母亲小时候吃过太多的苦,吃不饱,穿不暖,不识字,裹小脚。白天随姥爷下地干活儿,或帮姥姥洗衣、做饭、照看弟弟妹妹;晚上跟姥姥学纺线、织布、做针线活儿。因家里贫穷,十四岁那年,母亲嫁给了长她八岁的父亲。父亲家并不富裕,生活基本处于填饱肚子的状态。母亲过门不久,生活所迫,父亲就远离家乡到太原一家私人诊所当了学徒,本应夫妻共同承担的家庭责任,完全落在了母亲的身上。在那缺吃少穿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母亲作为家里的大媳妇,整日早起晚睡,缝补浆洗,操持家务。她对上要侍候公公婆婆,居中要照顾小父亲12岁的叔叔和一个未出嫁的姑姑,对下要喂养自己的子女。公婆视母亲如童养媳,一不顺心就拿母亲出气,母亲时常忍受着婆婆的训斥、辱骂甚至殴打,常常半夜在被窝里吞声饮泣。多年后公婆病逝,姑姑出嫁,父母帮叔叔娶妻成家,并将祖上留下的七间土坯房分给叔叔四间,自己一家住进了阴冷潮湿的大东屋。从此,母亲开始了她一生相父教子、辛勤劳碌、如牛负重般的艰难而漫长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们住在村子最西头一个家族同居的旧式二进四合院内。全家六口人住简陋狭小的三间土坯房,屋内没有什么摆设,仅有祖上分家时的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和父母结婚时的一对厢柜。一家人睡一个土炕,直至哥哥成婚生子全家仍拥挤在一个屋内,只是在房间的另一头做一隔断,砌一个小土炕,便为哥哥的新房。到60年代初,整个院落因地势低洼、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住家陆续搬出了院子,留下的是一片残砖瓦砾、断垣残壁,一到晚上漆黑一片,阴森可怕,到近百米外的茅厕要打煤油灯笼,由大人陪着。屋露最怕连阴雨,每逢秋季阴雨天,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地上摆满了接雨水的盆盆罐罐,住这样的房子真是苦不堪言。</p><p class="ql-block"> 1964年,正值农村搞“四清"运动,母亲不顾父亲的担心和忧虑,执意要在生产队划拨的宅基地上盖新房。为筹措工费和材料钱,父亲四处求借,母亲卖掉了陪嫁时少有的几件银手饰。期间,母亲很少休息,白天要给帮忙打土坯的近二十多人做饭烧水,晚上要看护买来的砖瓦木料。一天深夜,母亲回家小憇,返回料场时,一根刚买来做大梁的杨木被人偷去了,为此,母亲伤心内疚,自责多时。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五间青砖基础、砖包门窗的土坯新房盖起来了,全家人都很高兴,母亲却因过度劳累大病一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母亲勤劳善良,持家有方。从我孩童记事起,除生病卧床外,母亲没有休息过一天。大跃进、人民公社时期“深翻土地”兴修水利,母亲带着我们全日出工,姐姐在田间地头看护我和妹妹,母亲忍受着饥饿同男人们一样承受着超强的体力劳作。干农活儿母亲是一把好手,肯出力、不偷懒。春季谷子间苗、夏季收割小麦,地垄长达数百米,她弯下身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不停息,总在前面;秋收时,掰玉米、掐谷穗她比别人快几倍。一年到头,母亲挣的工分除了全家人买口粮钱外,往往还有剩余,母亲还多次被生产队评为“妇女劳动模范”和“五好社员”。童年时期的贫穷和艰苦经历,让母亲养成了一生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的习惯。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母亲总能想办法让我们不饿肚子、有饭吃。每年秋季,母亲将生产队分来的平时赖以度日的毛粮(玉米和谷子)按月屯放,将碾好的玉米面和小米分别存放在瓦罐瓦盆内,每天做饭按量下锅,主食不够吃,用谷子脱壳的糟糠和着野菜做成的“团子"补充。改善伙食,最好的就是玉米面和着榆树皮面做成的面条了。每次吃饭,母亲总是先盛给我们,等待我们放下碗筷,自己才吃残羹剩饭。但当青黄不接的春季,左邻右舍“断顿”揭不开锅时,母亲却会毫不吝啬地拿出一点粮食接济他们。</p><p class="ql-block"> 那时,一年难得吃上一两次白面馒头和面条,但凡此时,母亲都会多做一点,不忘给邻居的长辈老人送上一点。对上门讨饭的乞丐,母亲宁让我们少吃几口,也要多给乞丐一些。村里老小都夸奖母亲是个心底善良会过日子的好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母亲心灵手巧,吃苦耐劳。母亲干农活儿是行家里手,做家务缝补浆洗也样样在行。每逢农闲时,母亲总会将买来的棉花纺成线、织成布、染上颜色、印上花纹,为我们添加被褥和新衣,让我们穿的干干净净,在人前体体面面。</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在老屋里总能听到母亲脚踩织布机咯噔咯噔的声音和纺车吱吱扭扭的声响;看见母亲盘腿坐在纺车前,右手转动摇柄,或快或慢,左手握花抽线,时高时低。我常常会趴在炕上或依偎在母亲身旁,不知不觉朦胧地睡去。</p><p class="ql-block"> 孩童时代,总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服穿,有好东西吃,有太多太多不同于日常的好看的、好玩的活动吸引着我们。但对母亲来说,过年更像过关。一进腊月她就要夜夜坐在油灯前赶做新衣,大年三十还在通宵达旦,年年如此。有一次,母亲在犹如黄豆般大小的煤油灯下纳鞋底,我躺在母亲的身边,听着稀奇鬼怪的故事睡去。半夜醒来,我睡眼惺忪地望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困倦的神情,劝她“早点睡吧”,母亲只是用她那粗糙皴皮的手给我掖了掖被子说:“你睡吧,我一会儿就睡。”可当我黎明醒来时,看见母亲熬红了的双眼半含着泪水,哈欠连连,还在挣扎着穿针引线。那一幕对我幼小心灵的触动,成为了我一生抹不去的童年记忆。母亲讲卫生、爱干净。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们家虽居住简陋的土坯房,但母亲总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她天不亮起床,穿衣缠脚,洗脸盘头;墙面、家具用鸡毛掸子清扫灰尘,可及之处用抹布仔细擦拭。旧式箱柜上的铜质面叶、拍子被她带茧的双手擦拭得锃光瓦亮,陈旧的桌椅总是一尘不染,潮湿的黄土地面的犄角旮旯是扫帚必到之处。母亲爱干净的习惯影响了我一生,至今我无论身居何处,见不得房间地面有一点渣滓,早晨总是习惯性地拿着扫把到处扫扫,不论地面有无渣滓灰尘。</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母亲虽目不识丁,但天资聪明。母亲没上过一天学,但与人相处识大体、明事理,邻居亲友遇有困难和难言之事都喜欢向母亲倾诉,母亲也尽力给予帮助和宽慰。母亲虽不识字,但铜钱、银元、人民币总不会认错。买东西她比卖主算的快,化整找零总不会算错。一次,夜深人静,我和姐姐、妹妹围坐在母亲的身旁,爱开玩笑逗母亲取乐的妹妹又想拿母亲开心,问母亲:一天多少个小时?答: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多少分钟?答:60分钟;三刻是多少分钟?答:45分钟。妹妹还问了一些重量、体积、长度单位及换算,母亲都对答准确无误。每回答一次,我们开怀大笑一次。大笑过后,我在想: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目不识丁,很少出门,这些常识与知识真不知是如何获取的?看来人的聪明和智慧似乎与识字念书没有太大关系。母亲记忆力超强。“文化大革命”期间,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母亲不识字,背诵“老三篇”只能靠妹妹教一句记一句,死记硬背,虽不解其意,但一篇文章重复几遍,竟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母亲还曾作为村民妇女代表在公社、村里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经验交流会上背诵过“老三篇”。 直至晚年,姐姐、妹妹遇有怕忘记的重要的事情,总要先告诉母亲,事前母亲也总会及时提醒她们。</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p><p class="ql-block"> 母亲生过六个孩子,有两个夭折于襁褓之中。长大成人的有:长我十二岁的哥哥,大我两岁的姐姐,小我四岁的妹妹。我们姊妹四个,是母亲在战火和饥饿贫困中把我们哺养成人的。哥哥生不逢时,于1939年呱呱坠地。那时老家长治是饱受日军摧残的重灾区,侵华日军对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施行惨无人道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所到之处火光连天、尸野遍地。为躲避战火,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哥哥,晚上和衣睡觉,白天在野外沟壑处、坟地里东躲西藏。遇有抗日军和日军激烈交火,头上飞机狂轰滥炸,地上村庄火光四起,躲在村外的村民几天不敢回家,即使这样死伤于流弹的百姓也不在少数。在母亲的万般呵护下,哥哥平安地度过了战火纷飞的孩童岁月。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国家处于严重的困难时期。那时父亲是岚水人民公社卫生院的院长,整日忙于抢救饥饿中的伤病百姓,哥哥在长子县一中住校上学,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妹妹在农村过着食不裹腹的生活。记得人民公社大食堂后期,一天中午,天降大雨后黄胶泥的乡村小道泥泞不平,一步三滑。我和姐姐抬着用麻绳栓好的两耳砂锅去生产队食堂打饭,回来的路上脚下一滑摔了一跤,锅里的可见人影的稀菜饭洒掉一多半。回到家后,母亲见我们满身泥水,满脸泪水,并没有责怪我们,只是把剩下的稀饭盛给我们,咽了咽口水,含笑地说,我不饿,你们快喝吧。当母亲收走我们喝完稀饭的碗筷洗涮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母亲偷偷地用勺子刮着锅壁上的余粥,然后将勺子放在嘴边低头用舌头舔着,那一瞬间的情景,使我永生难忘。1959年夏收时节,村民在田间劳作时间长、强度大,公共食堂半晌时间(上午10点左右)要到田间地头,给每个人分发一个用玉米芯粉碎后拌上玉米面做成的窝窝头。当时我和姐姐上小学,母亲下地带着四岁的妹妹。饥饿中的妹妹每当看到分给母亲的窝窝头时总是不停地喊着要吃,母亲舍不得自己吃一口,全部给了妹妹,妹妹狼吞虎咽的吃着,母亲在一旁忍着饥饿看着。后来母亲回忆说,那时,曾有几次饿的她心慌、头晕、几经昏厥。生产队开办的食堂解散后,各家各户重立炉灶起火煮饭,但少米下锅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为了我们能吃饱肚子,母亲带着我们挖野菜、摘树叶、刮树皮,一切能吃的东西都想方设法找着吃。那时,喝稀饭能吃上个小麦麸皮谷子糠做成的菜团子、玉米面掺上榆皮面做成的面条成了一种奢望。在母亲的百般照顾下,我们度过了艰难而不失快乐的少年岁月。</p><p class="ql-block"> 为了儿女的成长,母亲不仅吃过太多的苦,也受过太多的委屈,流过不少的眼泪。记得上高小时,炎热的夏天,午饭后不睡觉,到村里戏台子前的一个土场上去玩,看见一个木头独轮车上固定着一个装大粪的木桶,出于好奇,我就把木桶底部的木塞拔了出来,大、小便和着脏水喷涌而出,费尽了吃奶的力气也难以再把木塞堵上,大粪喷我一身,喷洒在地上四面流淌。被人发现后,车主的喊叫引来不少人围观。母亲慌忙赶来后,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车主,双手卡着腰、板着脸、瞪着眼大声地训斥母亲,说我是在破坏生产,并责令母亲把渗透在地面上的湿土收敛起来送地里做肥料。我被吓得在一旁哭泣着,母亲一声不吭、低头流泪用铁锨收敛着粪土。亲眼看见母亲因自己而被别人训斥的场面,我心里一阵难受。回家后,母亲哭了,哭的那样的伤心,痛哭之后,母亲暗含责备对正在抽泣的我说,以后做事要想后果。“做事要想后果”母亲这句话刻骨铭心,让我牢记了一辈子。在母亲的养育陪伴下,我们一天天成长。哥哥,五十年代是我们二百多户村庄的第一个高中生,长子县第一中学高中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学教师;姐姐,16岁就参加了工作,是长子县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妹妹,高中毕业后,成为了公交系统的一名职员;我1969参军入伍,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农村一门四个子女都有工作,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对父母来说那是多大的荣光啊!</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七)</p><p class="ql-block"> 与天下的母亲一样,母亲爱她的每一个孩子,但母亲也重男轻女,对我尤为偏爱。小时候母亲请算命先生给我算卦,报过生辰八字后,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对母亲说:你这孩子将来有出息,长大后是要吃官家饭的。谁信?母亲信,而且坚信!母亲相信,一是因为我小时候在家里听大人的话,很少惹父母生气;二是在学校听老师的话,爱看书,学习成绩好。因此,从小到大母亲一直宠惯着我,没有挨过打,没有让我受过委屈,无论家里生活多么拮据,总能让我吃饱肚子,一心供我上学。小时候,从学校拿回的奖状,母亲总是按年份整整齐齐地贴在屋里墙上显眼的地方。十二岁到离家十华里的乡镇上住校读高小,每周带的干粮,别人不够吃。我按母亲教我的办法把干粮分成六等份,每天吃一份,从没断过顿。</p><p class="ql-block"> 14岁我考上离家40华里、全县三所能吃供应粮之一的鲍店中学,每月缴伙食费7块5毛钱,母亲让父亲每个月多给我五毛钱的零花钱。</p><p class="ql-block"> 1969年中苏关系交恶,苏联在我边境陈兵百万,大战一触即发。那年我18岁,正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冬季征兵,我瞒着父母报名应征入伍,体验合格后,当让父亲在入伍通知书上签字时,父亲犹豫了:一是担心边境冲突引发战争;二是担心我身材矮小,弱不胜衣,难以适应部队生活。意想不到的是,最疼爱我的母亲竟然支持我的选择,并对父亲说,让他去吧,孩子读书无望,在家务农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送别时,母亲发颤的手从大襟棉衣的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了的几元钱,塞给我说,去吧,在部队,听首长的话,好好干,多来信,母亲想你。我不敢正视泪流满面的母亲,在集合哨声的催促下转身含泪奔向出发的队伍。火车徐徐开动了,载满新兵的绿色铁皮闷罐专列开往何方?哪里是终点?我们全然不知。那天晚上,我蜷缩在铺满稻草的车厢地板上,听着车轮碾压钢轨接缝时发出咣当咣当有节奏的声响,望着车厢内悬挂着摇晃的马灯闪射出的昏暗灯光,回想起白天父母、哥哥、姐姐、妹妹含泪相送的情景,不由的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火车开开停停,宝鸡又遇山体滑坡,到达目的地一一国防科委第廿训练基地(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火车竟走了七天七夜。为不让母亲担忧,我在写给父母第一封家书时,按保密教育要求,我没有写下面这些真实生活场景:大漠风沙、杳无人烟的驻地环境;新兵连没营房,住在用铁轨枕木搭建的、顶部覆盖砂土、地上铺满稻草的地窖里;一日三餐细粮不够吃,常常是粗粮管够;冰天雪地,爬在硬戈壁滩上射击训练,冻伤了手脚……而是按我想象中的城市军营生活条件,编造了我们的生活环境:住在楼房内,有水有电,天天吃细粮,有肉,有菜;训练不辛苦,严肃、紧张、活泼、多彩;班长排长对我们很好,大家在一起亲如兄弟。保密教育告知,部队驻地的通信地址是:兰州市27支局xx栋xx号。从父亲的回信可以看出,母亲相信了我的善意谎言,并为我实现了当兵报效祖国的理想感到高兴。在部队,我时刻不忘母亲“听首长的话,好好干”的嘱咐,努力学习,勤奋工作。</p><p class="ql-block"> 在组织的培育下,第一年入了党,当了班长,后来又上了大学,提了干,牢牢端住了吃官家饭的饭碗,实现了母亲对我的期冀。当我将一次次进步写信告诉家人时,母亲常在人前对我夸赞,为她有出息的儿子喜不自胜、自豪、骄傲。与儿子想念母亲一样,母亲时刻都在挂念着我。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乡不通电话,她总是不停地摧促父亲给我写信;进县城,在姐姐、妹妹家小住时,“每每电话铃响,总是踉踉跄跄地走到电话机前,神情慌张地拿起听筒,渴望听到我的声音,但多次都令母亲失望”,姐姐妹妹如是说。每次休假探亲,父母总要步行十几华里赶到县城接送;准备好我爱吃的小米玉米煎饼;把放在箱底的过期的月饼拿出来让我独享。有一次回家,下了火车,背着行囊步行几十里赶到县城已是黄昏,路灯昏暗,道路不平,不小心踩翻了下水井盖,残缺的井盖划伤了我的小腿,流血不止。早已在县城姐姐家等候的母亲见状后,喜形于色的笑脸瞬间已是满目泪水,那副伤心的表情令我难以忘怀,留在腿上的伤疤也成为了我永久的印记。后来回家探亲,我再不敢事先告诉母亲,因为告诉了她,她会盼着我回家,几天几夜睡不着;我在家里住几天,她会几天高兴得睡不着;我走之后他又想念的几天睡不着。我不忍母亲以牺牲自己的睡眠为代价,换来享受见到儿子时的短暂的快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八)</p><p class="ql-block"> 母亲为儿女操尽了心,但从不愿儿女为她操心。从我18岁远离家乡后,无论家里发生多么大的事,母亲总不让家人写信告诉我。1978年,哥哥得了绝症,我回家照看时,看到母亲因过度悲痛而消痩疲惫,整日没有言语,只有眼泪,我无法安慰和分担母亲的痛苦,只能随着母亲一起流泪。当我返回部队还在为哥哥寻医买药时,妹妹来信说,哥哥已病逝多时,并说母亲不让写信告诉我,怕我太过伤心。</p><p class="ql-block"> 一年夏季的一天午后,天气骤变,电闪雷鸣,母亲急忙出门寻找在外边玩耍的孙子,刚走出院子,一道电光划裂天空,母亲被雷电击倒在地,倾盆大雨过后,满身泥水的母亲才艰难地爬行到家里,所幸无生命危险。遭此大难,也是多年后在与母亲谈家常时才知道的。长期的过度操劳,母亲年轻时就经常感冒、耳鸣、脑鸣,后来又因高血压、高血脂引起多种疾病。但多年来,我每次写信或打电话询问时,她总是轻描淡写地应付我,说自己很好,要我安心工作,别担心。只有一次,是母亲七十三岁那年的秋天,突然接到妹妹的加急电报,说母亲重病,我急匆匆赶回家时,母亲已卧床多日,时有昏迷不醒人事。当天晚上,骤降大雨,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次日早上,我和邻居和着泥水,抬着平板车将母亲送到停在村外的吉普车上,在长治太行医院住院十天,病情好转。当我要返回部队时,母亲眼含泪水委屈地对我说,这次生病我是怕过不去,再见不到你了,才让你妹妹拍电报摧你回来。我无语,心痛!母亲很豁达,坦然面对生老病死。为不让我们为她的后事操心,六十多岁时就亲手为自己和父亲缝制了寿衣;和父亲请人在祖坟地里砖砌了墓穴;买来寿材,在家里做好了棺材。一次探亲,我看见东小屋内放着一对油漆好的棺材,顿有一种莫名的凄凉感觉,问及缘由,母亲平和地对我说:“现在准备好这些,当我们老去的那天,你们就不用操心忙乱了。”可当想到某一天要面对那一幕时,我却不敢直视母亲,转身偷偷抹下眼泪。“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多年后,母亲病逝,当自己处于极度悲伤又自顾不暇时,才知父母提前为自己准备后事的用心良苦。</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九) </p><p class="ql-block"> “悠悠慈母心,惟愿才如人。”母亲为我们付出了血泪和无尽的爱与操劳,我们长大懂事后,事遂母亲心愿,尽心竭力以赤子之心孝顺母亲,报答母亲。哥哥从小很少从事体力劳动,经济困难时,他带着我冰天雪地驾着平板车到七十里外的煤矿拉烧火煤炭,人累得半死,只为能给家里省下一两元钱;工作以后,星期天、节假日只要回家,他总是替母亲下厨做饭。一次他做炒面片,第一碗端给了母亲,母亲怕不够吃反复推让,他竟然急得流出了眼泪。姐姐刚参加工作时,月工资不足20元,她全部用来补贴家用。物质匮乏时期,家里床上铺的盖的,全家人穿衣用的布料全由姐姐负担。父母临终前几年,她把父母接到身边,和家人一起悉心照料,为双亲洗头洗澡、喂水喂饭,身心疲惫地陪伴父母走完了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程。妹妹从小到大一直在父母身边,对父母的情感至纯至真,对父母的孝顺令人动容。有好吃的自己不吃留给父母;几天不见,再忙也要回家陪伴父母拉拉家常,聊聊天;为父母日常生活花钱毫不吝啬;父母一生病,她就焦虑不安,想法找最好的医生,自己日夜守候在父母身边。父母就是她的一切,她的贴心和体谅使父母晚年生活充满了幸福和欢乐。我从小就有恋母情结,一刻也离不开母亲。小时候随大人走亲访友,一到黄昏就哭着闹着回家;十二岁住校读高小,每次回家返校时总是眼泪汪汪与母亲告别;十八岁当兵,在千里之外的茫茫戈壁滩上,也常因想念母亲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地流泪。我自幼受父母的熏陶,自知羔羊跪乳、乌鸦反哺。上中学时,每次回家,我都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细粮饭票换成白面馒头带回去,孝敬母亲;参军后,我坚持半个月写一封家书,以慰藉母亲对我的惦念;提干后,无论父母是否需要,我都会不定期地给家里寄点钱,让父母的手头宽裕一些;母亲的晚年,每次休假我都要给母亲洗一次脚,用早已准备好的单面刀片,切割剥去脚底板上厚厚的老茧。一次,切割老茧时不小心划伤了母亲的脚,流出了鲜血,当我胆却地解释时,母亲却高兴地说:“不疼!过两天就好了。”看来母亲很是享受儿子为她洗脚修脚的过程。可每当我看到母亲畸形的双脚时,联想的绝不是“三寸金莲”之说,而是缠裹过程其痛难忍的惨状和对母亲一生的身心摧残。我知道,我为母亲所做的这一切,对母亲来说都莫过于我一次次进步、一步步提升给她带来的精神上的安慰和快乐。遗憾的是,在我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天......从一名寒门农家弟子成长为共和国的将军时,母亲长眠地下已近三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十)</p><p class="ql-block">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父亲与母亲相守相伴七十余载,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父亲一生钟情于他的事业,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是当地受人尊敬的小有名气的中医大夫,也是长子县唯一从50年代到80年代、直至七十五岁退休前一直担任乡镇卫生院院长的“先进医务工作者”。父亲何德何能享此名望与声誉?这全得益于母亲的付出与奉献。新婚时间不长,父亲就到太原学徒多年;期间,写下血书参加了“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之后学医有成,行医一生。为解救千万病患者的痛苦,他常年不辞辛苦奔波在乡间的小路上。为了大家,顾不上小家,侍服老人、照顾儿女、操持家务、人情事故的料理全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母亲理解父亲,支持父亲,终其一生默默的承担着本应该由父母双方共同承担的家庭责任,但她毫无怨言。 父母性格迥异,母亲性急,父亲温和,但他们一辈子琴瑟和谐。从我记事起,从没有见过父母红过脸,吵过嘴;商量事情,总是背着我们悄声细语。在我的印象中,家里的大小事情也都是母亲说了算数;母亲对父亲生活上的关心更是无微不止。80年代前,父亲的衣服、圆口布鞋都是母亲一手缝制的。衣服脏了母亲洗,破了母亲补,无论什么时候父亲的穿着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小时候我们总盼着父亲回家,只有父亲回家,我们才能改善一次伙食,平时总是餐餐清汤寡水;有时父亲回家,深更半夜有人敲门请他出诊,母亲会毫不犹豫地为父亲整理好衣装,叮嘱路上小心,依依不舍地送父亲出门。 父亲退休后,像是为了弥补之前对母亲的亏欠,除义务出诊外,一日三餐下厨做饭,与母亲过了一段简单平淡、安逸自在的生活。谁料想,一向精神矍铄、腿脚灵便、毫无征兆的父亲,九十一岁那年,突发缺血性脑梗倒下了。这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残酷的致命打击。可怜的母亲整日守护在父亲身旁,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几年下来,疲惫紧张、寝食难安,身体日渐消瘦,心理趋近崩溃,最终在突发重病的摧残下,走完了她艰辛、苦难的八十八岁人生历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十一)</p><p class="ql-block"> 离别本已痛,凄断百年身。两天的会议一结束,我急不可待地赶回老家。病床上的母亲见到我后,先是一怔,旋即泪眼婆娑。在医院里,我小心侍候着母亲,喂水喂饭,掺扶着下床活动锻炼。出院的那一天,一进家门,母亲便跌跌撞撞地奔向父亲,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依偎在父亲的身旁,双眼直视并不时地用双手抚摸着父亲的脸颊,脸上露出的我一生难见的孩童般的笑容至今难忘,那一刻我却潸然泪下。病魔并没有使母亲失去语言功能,交谈中我好言劝慰,却未能解除母亲的沉重思想负担。她说:“我和你大(父亲)都躺下了,别人‘笑话’不说,也给你们增添了不尽的麻烦。”当母亲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时,痛感自己既不能照顾久病卧床的丈夫,也不再能为子女操劳,一生好强的母亲也就丧失了战胜疾病的信心。疾病的摧残使她神经萎靡,抑郁寡欢,心情烦躁,昼夜不眠。我回兰州后多方求医、买药,但对缓解母亲的病情毫无帮助,心里着急沮丧又很无奈。在一次通话中,母亲说,她想我,想到兰州看我,我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即安慰母亲好好养病,“十一”假期一定回去。十月一日那天,我急不可耐地赶回家已近傍晚,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神呆滞,面无表情,我呼唤了两声母亲,母亲已无力应答,只见眼角溢出了两滴泪珠,我转身躲进厕所,泪流满面。夜里,我躺在母亲的身边,听着母亲微弱间断的呼吸,心情极度紧张,惧怕不测的事将要发生,彻夜未眠。翌日早晨,我抱着一丝希望找到了长治市人民医院的专科大夫,不料在中午吃饭时分,猛然间,母亲一声长叹便撒手人寰。姐姐妹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母亲,我瘫软地跪在地上,拉着母亲的手想让她留在人间。母亲走了,本该我为母亲操持忙乱的善终之事,父母二十多年前已替我准备好了。母亲多年前对我说的那句:“现在准备好这些,当我们老去的那天,你们就不用操心忙乱了”成为了我永远的心痛。我为母亲守灵七天,欲哭无泪,呆若木鸡,陪人跪拜,不茶不饭。母亲走了,我的心灵空寂了很久。我悔恨且抱撼:我悔恨我的无情,抱憾母亲能走动时没能带她到大城市走走转转;我悔恨我的不孝,抱憾母亲晚年没能接她到我的身边,或抽出时间常回家看看;我悔恨我的无能,抱憾母亲重病时没能请最好的医生,也没能在身边照顾陪伴;我悔恨我的无知,抱憾母亲弥留之际央求我想见一面,我却没有深想,让母亲直等到临终的前一天;我悔恨……母亲走了,一晃已近二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漫长的岁月难以冲淡我对母亲的思念,多少回梦见到母亲,醒来枕边泪湿一片;每一次姊妹们相聚,一提起母亲,顿时都无语凝噎,默默抽泣。从母亲离开我们那时起,我就想写写母亲,可每当忆及母亲,未曾动笔已满目泪水,写写放下,放下又拾起,一拖已近二十年了。意大利诗人但丁曾说:“世上有一部永远都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我不善文辞,挂一漏万地记叙了对母亲的点滴回忆,虽语言拙劣难以表达我对母亲的思念、感恩、愧疚、忏悔,但那却是我饱含泪水写下的,也是我追忆母亲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p><p class="ql-block"> 母亲,我们永远爱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