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去年樱花烂漫的季节,耄耋之年的Z爷携老伴回到了故乡。</p><p class="ql-block"> 那个蓝砖灰瓦的院子寂寥冷落已久,在我的记忆中,大门常年紧闭,只有墙内的几株竹子顽强的向外探着头。每年阳春三月,还能看到院内有桃花短暂盛开,小院也有了些许生机。但其余的日子,在风中,在雨中,在太阳的炙烤下,在漫天的大雪里,它都是沉默着。</p><p class="ql-block"> Z爷回来了,小院里开始热闹起来了,工人进进出出,院墙外堆着许多建筑材料和垃圾,看得出,他是要叶落归根、整修老宅子。</p><p class="ql-block"> Z爷当兵入伍是父亲任村支书时一手促成的,当年也算是他鲤鱼跳龙门的大事了,因此Z爷对父亲还是很感激的。和Z爷的女儿小时候还同过班,他后来转业到市里去工作,便把她带了过去,从此一别四十余年,居然未再谋过面。</p><p class="ql-block"> 一个周末回老家,看到他院子里里外外仍在忙活着,便进去了。Z爷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模样,只是新币和旧币的区别。自报家门,Z爷很热情,拉过来两把陈旧的凳子坐下唠嗑,居然很是投缘。</p><p class="ql-block"> 于是以后每逢周末回老家,看到他家门开着,我都会过去聊,话题丰富而缥缈,天南海北,故人旧事,家长里短,果树栽培,常常唠得忘了时间,忘了吃饭。身边的老伴也就那样一直面无表情的坐着听着,不打扰不插话,我俩也忘了她还是位帕金森患者需要照顾。</p><p class="ql-block"> 唠嗑也是彼此了解的过程。Z爷很健谈,也很豁达、开朗,唠嗑多是他说我听,在他面前,我也乐意做个倾听者。聊久了,慢慢他的人生脉络在我眼前便清晰了。</p><p class="ql-block"> 他说,现在没有了儿孙的羁绊,一身轻松,年岁越大,对故乡越是久久难忘,于是不顾儿女劝阻,急切的和老伴回老家怡享晚年。又聊他院子里珍贵果树的品种、来源和种植方法,如数家珍;他说,非常向往夏天在院子里,躺在柿子树下的藤椅上,摇着蒲扇,吹着凉风,听着蛐蛐叫看星星。也聊沉重的话题和人生感悟,说退休后和老伴先后罹患重病,相濡以沫,互相搀扶,不离不弃到如今。聊到他脑梗后的艰苦治疗、顽强康复和身体现状,战胜顽疾后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p><p class="ql-block"> 在Z爷的拾掇下,小院一天天在慢慢变化着。尽管有各种不顺利,但他乐在其中。</p><p class="ql-block"> 常年无人问津,烂长的果树被重新修剪、移植,有了新的去处和景象。杂草没了,Z爷在院子西边开垦出一小块儿菜地,一天我过去,他正赤膊在上身,汗流浃背的坐在凳子上,洋洋得意的看着我,前面刚种了一畦整整齐齐的萝卜苗。小院内墙涂了白色颜料,看着爽气,一条新铺的三叉砖径让庭园变得古色古香,韵味十足。入秋,柿子压弯了枝头,有的几乎垂到了地上,Z爷有时在下面抖空竹。厨房也新买了冰箱、抽油烟机和其它厨具,旁边的淋浴房刚配置了热水器。Z爷行伍、从警一生,居然不会驾驶,但他说,好钓鱼,刚网购了一辆电动车,闲时带着老伴儿去野钓,享受农村田野的清新和乐趣。几天后,便见到了一辆崭新的、还包裹着塑料薄膜的电动四轮停在了院子里。</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小院,越来越让Z爷满足和欣喜,也越来越让他享受着、憧憬着。</p><p class="ql-block"> 秋去冬来,天气渐渐由凉转冷。</p><p class="ql-block"> 一个周六回老家,看见Z爷家少见的锁着街门,想着可能周末孩子们接他俩回市里享受天伦之乐了吧。又一个周末,依然如故,再往后,街门依旧紧锁。问街坊,说可能农村家里天冷,俩人又都有病,孩子们接他俩回城过冬了。</p><p class="ql-block"> 这以后,就没有再见到Z爷,心想着,哪天他会放心不下小院,跛着脚突然回来看看。也想着,来年春暖花开,爷俩会再坐在小院里唠嗑。</p><p class="ql-block"> 年前,毫无征兆的突然传来,Z爷脑梗复发去世了。一时有点接受不了,但还是怀疑这消息的准确性。他的微信元旦后一直没有动态,也让人往不好的方面想。</p><p class="ql-block"> 年后,又传来一则类似的消息,说是一个伺候Z爷的保姆,也确认Z爷去世了。两条不同来源的消息证实着同一个结果,于是我相信,Z爷真的去世了。回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和相处的点点滴滴,不仅有点黯然神伤。</p><p class="ql-block"> 樱花初开的一天早上,微信上突然看到他凌晨发来的一条信息,“我病得很重,可能没法去看你们了。”</p><p class="ql-block"> 看着这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信息,有点发懵,马上关切的询问,却始终没有回复。第二天又收到一条信息“今天我好多了”,我的心情顿时也好了不少。</p><p class="ql-block"> 传言真是可恶,尤其是农村以大婶大妈为主体的信息收集传播队伍。于是我又开始想着,哪天Z爷病愈了回老家我们促膝再谈的情景。但后来才知道,那天他的感觉,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个周末,骑车从Z爷家门口过,偶然瞥见大门两边贴着发白的对联,我想才过去春节两个月,红纸就被晒得这么白吗?但看到上联的头两个字“守孝”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急忙停车问街坊,她说Z爷家人前天刚在老家办的丧事,你那两天正好没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站着望向那个大门好久,心里念叨着,这次Z爷是真的走了,但遗憾没能送他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 Z爷是火化后,骨灰盒又装在一个小棺材里,按照他的遗嘱,被埋葬在了村东头那片生他养他、从小疯跑玩耍的熟悉的泥土里的。</p><p class="ql-block"> 叶落归根,一直是Z爷的夙愿。他说,人在异国他乡,过得再好也是流浪。只有回到故乡,灵魂才会安稳,才会踏实,才不会无根的飘荡。</p><p class="ql-block"> Z爷的小院里翠竹依然,茂盛的枝叶摇曳着探出了墙外,像是在查看着什么,但再也等不来它的主人了。Z爷精心打造了小院半年多,却再也享受不到它带给他的快乐。</p><p class="ql-block"> Z爷的小院,从此又会更长时间的紧闭着,在风中、在雨中,在花开花落的四季轮回中,长久地沉默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