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北方三月,大地凝寒。列车鸣响着汽笛轰轰隆隆开离站台的时候,新兵车厢里喜气洋洋,一片喧腾。这群20来岁的小伙子揣着各自的梦想,告别了家乡父老,驶向位于辽西的某部步兵营。从大处讲,是奔赴保家卫国的戍边疆场,用青春与热血谱写一曲熔铸军魂的赞歌。往小里说,是想通过解放军大熔炉的历练,使自己的命运有一个质的变化。白世民正是抱着这份心思,踏上从军之旅的。</p><p class="ql-block">这是上个世纪90年代,白世民还没有出过什么远门。此刻,他仿佛一颗滑落的音符,没有游弋在的离别伤怀或憧憬未来的高亢旋律里。因为晕车,他仿佛一个局外人斜仄在车厢一角。大巴从肇州县武装部出发到大庆火车站两个小时的颠簸,已使他身心俱疲,五脏六腑似乎已呕吐一空。随着列车哐当哐当的节奏,他迷迷糊糊回到了故乡——那个山里隐约着少年身影、水中泊着校园生活记忆、名字叫作小岭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青少年是人生最美好的阶段,无忧无虑,书生意气,风华正茂。而18年军旅生涯结束、又在地方工作11个春秋、人已到中年的白世民,却是这样描述那段被苦难磨砺、负重前行经历的:</p><p class="ql-block">“我的出生地是齐齐哈尔,可是我对这座亦称鹤乡的城市没有丝毫的印象,虽然偶有提起,于我也一如路人。真正有记忆的是那个承载我儿时少年大部分时光的山村小镇。确切地说,我的成长历程是从那里开始的……</p><p class="ql-block">“阿城县小岭虽然是个山间小镇,但由于有一定的矿藏储备,招来苏家矿、水泥厂、钢铁厂、合金厂、农场局等企业扎堆,工业是比较发达的。作为地质勘探工作者的父辈们,大部分工作都是辗转在杳无人烟的旷野和山川之间。而他们的家属就像吉普赛人一样,随着他们跋涉的脚步一路漂泊,临时驿站通常设立在僻远的山镇村屯里,雅称“基地”,小岭就是当年地质人的基地之一。</p> <p class="ql-block">“地质队员们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踏上了寻矿的征程,等到了雪花飞舞的时节才能回到基地,这一段工作俗称“出野外”。这期间,家里的老人或妻子要承担起家庭的全部责任,如应酬大事小情、劈柴做饭、养儿育女,冬储秋藏等等。那个年代的地质员工子弟,尤其家中行大的,没有优渥可分享,只有尽可能的担负起离家踏勘的父辈们的责任与义务。地质人不甘于自己的儿女一如他们,甚至不如他们,成为那个时代的钻山者或寻矿采源路上的不归人。尽管资金匮乏,野外条件艰苦,地质队仍尽可能的挤出部分财力物力,无偿捐赠给当地政府和教育机构,希望给自己的子弟换取一个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以期在物竞天择过程中,有机会冲出类似游牧生活的‘藩篱’。</p> <p class="ql-block">“当年的我,在别人眼里有点‘师二代’的优势,因为母亲恰好在小岭中学当老师。那个年代的老师换到如今,绝对可以获得五一劳动奖章。他们家访不分白天黑夜,去学生家或把学生带回家无偿补课更是家常便饭,对学生的付出远超对子女的教育。那时经常停电,十岁以前的我与弟弟妹妹每每怀着对饥饿和黑暗的恐惧,躲在床下的地窖里哭哭啼啼期盼大人归来。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因为家访、备课、给学生补课,过了下班时间还未到家更是司空见惯。父亲常年在野外,母亲要承担所有家务,还要备课教课,当班主任带班,往往疏于对自己孩子的管教。加之孩子贪玩的天性,学习成绩可想而知。我和绝大部分地质子弟都没有考上当时的重点校。后来在地质队领导的多方努力下,我们每天坐着大客车,到20公里外的玉泉中学读高中。朝去夕回,日复一日,高中三年大部分时间浑浑噩噩,高考名落孙山,自在情理之中。</p> <p class="ql-block">“后来,为了改善单位和家属的工作和生存环境,地质队上下打点费尽周折,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集体搬迁到了哈尔滨市,不仅批了地,还盖了办公及家属楼。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好几千人落户、就业等一系列问题。由于年龄偏大的原因,我们兄妹三人和好多地质子弟都不能落户市内,没有资格享受到城里人的待遇,周边满是歧视的目光。我们所住的小区,号称‘山炮楼’。哈尔滨虽大,我们却举目无亲,要么留在小岭,要么做城市‘黑人’。原本平淡无忧的生活,因为搬迁全都乱了套。万般无奈,考学应该算改变命运的一条不错的出路。迫于当时母亲的压力,我们兄妹都有复读的经历。这也给家里经济造成很大压力,但只要学习用钱,父母从没皱过眉。偶尔一次看见母亲起夜,那条破旧且带着几块补丁的衬裤,突然间震撼了我。因为没有好的经济条件,父母只能节衣缩食,期冀通过孩子的努力,给自己创造一份机会。我深深感受到父母的辛苦与无奈,也深深理解了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清楚,是自己该找一份工作挣钱贴补家用、替父母分担经济压力的时候了。</p> <p class="ql-block">“由于没有哈市户口,正式工作想都别想,只能打散工,一如现在的农民工,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拿的是最低最廉价的工资。记得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到母亲刷瓶子的罐头厂码垛,就是将罐头装箱、打包、按品类分拣,然后规规矩矩码起来以待外运。因为勤恳,不偷懒、不耍滑、不吃拿做罐头的水果。背心满是汗水浸后又腾干形成的碱花,时不时肩头脊背就被烈日晒爆了皮。付出得到了认可后,工资从每天3.5元涨到了5元。鉴于没有技术含量的出力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且挣得也不多。经邻居介绍,我又到工地干暖通安装的活。没有电梯,每天要把待安装的暖气片和铁管子从一楼背到十几楼,而后和师傅一起组装。最初几天是师傅们领着干,不过一周,因为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加之活多,大部分活就由我们接过来独立完成了。</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既是学徒又是力工,苦累脏差险的活几乎全包了。每天骑个破自行车奔波在不同的工地,风里、雨里、雪里日复一日打磨着粗粝的人生。中午,经常在尚未建完、四处透风的空屋子里,就着凉水啃自己带来的馒头、咸菜。到开工资的时候,师傅还要刻意地算算账,哪些该给不该给。直到我当兵走了,还有500多元工资没给结。那可是辛辛苦苦三四个月的血汗钱啊……</p><p class="ql-block">“尝试过许多条路、结果都见不到亮光时,当兵也成了一种选择!可当兵也绝非易事,那个年代城镇户口的青年参军,复员后可以安排工作,没有‘门路’是去不上的。而农村兵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因为农村青年当兵,没有那么多看得着的优厚待遇,相对容易得多。我父母没有能力从哈尔滨这座城市把自己的‘黑人’孩子送去当兵,只能托一个远房亲戚绕到外地一个偏僻的农村,直到1990年3月17日,我终于换上军装带着大红花当兵入伍”……</p> <p class="ql-block">列车哐当哐当南下,大半夜在辽宁省沟帮子附近一个小站停下。白世民等新兵一一下车列队,气喘吁吁、跟头把式地走了30多里路,终于到达了坐落在一座小山脚下的部队驻地。</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起床号、集合哨相继响起,脱胎换骨的新兵训练正式拉开了帷幕。</p><p class="ql-block">新训三个月,强度非常大。白世民他们饭要抢着吃,不管好吃还是夹生。倘若饿着肚子,无论如何是完不成训练任务的。平时看电影,经常因为看到战地救护的壮举和坚韧而感动,而事实上单侧大腿负重一个一百多斤的战友,在铺满砾石的爬行绝非易事。每一次战地救护训练后,新兵们都会因不得要领,加之体能较差,大腿外侧总是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疼痛至极。那时候所谓科学施训只是一种理想化的思维,老兵训新兵,老兵的老兵啥训法,老兵就啥训法。训练伤时有发生,掉皮掉肉是常态,因为训练口号就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平时掉皮肉,战时命不丢”。所幸有来自不同省区的战友,大家操着南腔北调,时常闹出意想不到的笑话,也算给艰苦的新兵生活平添一抹亮色。</p> <p class="ql-block">新兵训练接近尾声,部队又奉命去农场种水稻。白世民他们住的是农场苇工打苇草的工棚。时逢雨季,铺床的草都是湿的。做饭的水来自于苇塘,每天刷牙洗脸用的也是苇塘里的水。一个简单的水泥管之隔,拉尿就在管子的另一侧。因为时间紧、任务重、农时不等人,每人每天要种满一个池子。早上三点半起床,带上餐具,六点半开第一顿饭,吃完饭餐具没得刷,只能放在田间地头,中午用不干净的手简单抹一下接着用。没有雨靴,只能光脚,白天的太阳非常毒烈,皮肤长时间在水里泡过,再经太阳一晒,马上就出现道道裂痕。因为要防蚂蝗叮咬吸血,不得已只能裹紧裤子在稻田地干活。湿衣服贴在身上一天,等晚上回到驻地,想脱下半干衣裤的时候,皮、肉、血会粘在裤子上一并褪下来。所以每天回来脱裤子,就成了一件既恐惧又痛苦的精细活……</p><p class="ql-block">披星戴月熬过了,呕心沥血挺住了,好不容易十天种稻的泥水活干完了。因为饮食不洁,加上过度疲劳,一回到驻地,白世民的胃肠就闹腾起来,腹泻一日数次。第一次操课列队,倏忽间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刚说了句“报告”就栽倒在地。队列一阵小乱,战友要扶的时候,营长说不能扶,这正是磨炼他意志的紧要处。部队跑步回营房,五分钟的路程,他半小时后才挪到连队门前。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似乎觉得真的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躺在床上,肚子里空空如也,却什么也不想吃、不能吃,还沉沉地发着低烧……这时候营长过来了,看见白世民已被“磨砺”得差不多了,就叫通讯员送来四粒“好药”一一黄连素。也许是军营阳刚之气勃发,其实应该说年轻就是资本,几天后他身体虽仍虚弱,但却无甚大碍了。人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捱过了这道坎,福未至,新的更加严酷的考验又来了。</p> <p class="ql-block">祈祷一次次落空,不是上帝和我们开玩笑,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机未到。一晃就到了收获的季节。种是一池子,收也是一池子。一根棍子,一条绳子,场院到田间来回大约五公里。每次棍子上得插十捆湿的稻子,十捆至少七八十斤。要想背完一池子,得十个来回。第一次两肩见红肿,第二次两肩露血痕,第三次衣服带血渍,第四次连绳子也沾上血。第一次疼,第二次更疼,第三次呲牙咧嘴,第四次先是呲牙咧嘴,背上后就木讷前行。接连几天,白世民咬牙坚持——忍无可忍之时,终于不用人扛了!因为雨来了,机械设备也来了……</p><p class="ql-block">苦痛是个好东西,仿佛一份很耐嚼的精神食粮。嚼着嚼着,就苦尽甘来了。苦难是过程不是结果,仅仅作为一名战士,三年来,三年走,这绝不是白世民费尽周折、百般努力所要的结果,如何脱离苦难,或者说还要改变自己和家庭的现状,在现有条件下,也许考军校是一条出路——虽然他还不晓得所谓的理想远在何方。但从那一刻起,他决意报考军校!</p> <p class="ql-block">“学者必先立志,立志则心定,心定则事成矣”。后来,白世民顺利考上了军校。3年后毕业,成了号称“老虎团”部队的一名军医。他自嘲不算兢兢业业,却也履职尽责了11年。光阴荏苒,岁月蹉跎。白世民后转业到哈尔滨市建委工作至今,一晃又是11年光景。</p><p class="ql-block">回首半百人生,往事五味杂陈。白世民说“感谢苦难给我的种种磨砺!它培养了我吃苦耐劳、自律自理等诸多优秀品质;懂得了在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陌生环境里,许多人互相帮助、抱团取暖才是最有效的求生法则;具备了基本的是非判断和把握处理事情分寸的能力。由此看来,苦难于我未尝不是一种财富!它教我耐住寂寞,勇敢面对,一往无前。我也学会了一点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的‘狡猾’;抓住时机,也会不着痕迹的‘灿烂‘一下;还有就是性格中具备了一点为了生存伺机一搏的‘狼性’”。</p><p class="ql-block">如今,建委的工作虽然辛苦一些,但他已经能够熟练的做好本职工作。不仅有了城市户口,还有了妻子和女儿,与父母、弟弟、妹妹安静闲适的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逢年过节合家团聚,亦能尽享人伦之乐。其实,于他,依旧不忘初心,知道辛苦不易,付出不易,来之不易……</p><p class="ql-block">(本文已收入胡彦江散文集《挹郁爽风》)</p>